苏小西陵踏月回,丁香白马引郎来
她是苏府的千金,锦衣玉食,气质如兰,才华比香。
他是苏府的下人,昧昧无闻,无声无息,不为人知。
十七年那年,她到了该出嫁的年纪。爱慕她美貌和家世的人不计其数,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踏破了她家的门槛。
但不论彩礼有多么丰厚,男子又多么有才华,她都淡然一笑,闭口不言,只是回绝。
因为,有一个男人曾对她说,我想对你好一辈子。
她坚信不疑。
她是在十四岁那年遇到他的。
那是一个刚下完春雨的早晨。
不知为何,这天她醒得很早,打开窗户,带着花香味的空气涌进房间,天上挂着被春雨洗过的太阳,散发着朦胧的光。
心情变得很好。
她想去花园走走,带着一种迫切感,甚至没顾得上打扮,只穿着襕裙。
花园里鸟语如笛鸣,泥土裹着花的颜色,风儿吹来好闻的气味。
花开花谢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正当她跳着步子,欣赏着漫天的花景和无人的闲适环境时,她的余眼里突然映入了不一样的颜色,那是贴近土壤灰。
穿着暗色的布衣,一看就是家中的下人,拿着与身材不相称的扫帚,一下一下,唰唰簌簌,甚是认真。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一步一步,踩着泥泞。
她想去吓他,想着等下就能看见他像见到鬼一样的表情时,她就很开心。
但是,咔嚓一声,她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木棍,坏了。
他像是听到了身后的声响,停下手,转头看向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竟然不对我施礼,可能是不认识我吧,真是个傻小子,待我去逗逗他。
她把头抬起来,把手放在背后,慢慢向他走过去…
对于他来说,这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下了场雨,落的花多了,要多扫一会儿的地罢。
不过今天的花落得可真美,铺在地上,像是用花做的毯子。
他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几个字,更不会吟诗,只能用这么蹩脚的比喻。
他想,要是来个诗人就好了,看见这么美的风景,肯定能写出最美的诗来。
他苦笑一声,还是快扫地吧,不然就赶不上吃饭了。
唰唰簌簌。
咔嚓。
他听到后面传来声响,转身就看见她,穿着襕裙,凌乱着头发,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这是哪里来的丫鬟,没见过啊,穿成这样,要是让老爷看见了怎么办。
不过长得可真漂亮。
她走过去,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你是不是每天都来这儿扫地。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江城。
那我每天都来这儿找你好不好。
不等他想好,她就转身离开了,仍是那么轻快。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转身。
唰唰簌簌。
以后的每一天的清晨,她都会来找他。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想,你就叫我瑶瑶吧。
他问她是干什么的。
她说是老爷的贴身丫鬟。
他从没怀疑过。
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坐在一起聊聊天,后来她还会带些甜点给他。
为了保持仪表,老爷总不准她吃很多甜品,就算她闹也不行。
但她机灵可爱,招人喜欢,很快就和家中的厨子打好了关系,她便三天两头就去膳房拿些出来消受。
有一半是带给他。
他是府里的下人,是断然没有见过这样的珍馐美味的,虽是不好意思,但客套几句也就狼吞虎咽了。
她就坐在他身边,捂着嘴笑。
你吃慢点,别噎着了。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她,一脸认真。
她突然发现,他好像是个男人模样了,头发黑玉般有淡淡的光泽;脸庞也透着些棱角分明的英气。
你…你看我干嘛。
她把脸别过去,脸有些发烧,只低着头,摆弄着袖子上的花边。
你以后不要偷这些东西给我了,被老爷发现会受罚的。
啊…啊。
她愣了一下。
回过头看他,看见他嘴边还有一点没吃完的残渣。
你啊。
她把手指往他额头上一点。
这不是偷的啦。
不是偷的,那是哪里来的。
嗯…是我在路边捡的。
说完她像银铃般笑起来,起身离开。
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去,看着她纤瘦俏丽的身影,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暖流,行遍全身。
目光所至,万物都变得旖旎起来。
此时的风摇花落不是令人烦恼的工作,而成了最美的风景。
在他贫瘠了十七年的生活中,她就像一缕清香,一股阳光,让他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花开花落。
如果他是诗人,现在他一定能够做出最美的诗来。
十七岁那年,她回绝了所有前来提亲的公子。
老爷很不解,也很生气,罚她在厢房中禁闭半月,不得出门半步。
她无论怎么哭怎么闹,老爷都没有软下心来。
自然,这些天他们也没能见上一面。
到第六天的时候,他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她。
就在第二天,当他做完所有的工作准备去找她的时候,门被打开了。
是一个丫鬟,不过不是她。
开门的人貌似来的很匆忙,神情慌张,递给他一张纸条后就匆匆离开了。
他没见过这个丫鬟,但他在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张纸条肯定是她写的。
打开纸条,只有一句话。
到瑶厢外的竹林来找我。
瑶厢,那不是大小姐的住处吗?
不过来不及多想了,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她。
黑,渐渐布满天空,无数的星星挣破夜幕探出来,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扩散出一种感伤的氛围。
他走在路上,仰望天空,星空格外澄净,悠远的星闪耀着,像细碎的泪花……
此刻是那么的宁静,安详,树叶在沙沙作响,月亮也不那么落寞了。
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
在穿越大半个苏府后,他终于来到了这片竹林。
竹林在瑶府的背后,门可罗雀。
但哪里有她的影子。
但他想,她肯定会来的,他就在这里等她。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相信一件事情。
但夜色越来越黑,空气越来越冷,还是没有她的身影。
眼前只是瑶厢,门庭紧锁。
听说大小姐被老爷关禁闭了,怕是心情不好,倘若被发现,当作是贼就不好了。
可能她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我明天再来就是。
叹口气,他起身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没有人。
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声响,
砰砰砰……断断续续,像是击打木头的声音。
他不知道的是,他出现在这里的第一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就凝视着他,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无论有多难,他还是来了不是吗?
她一直在窗子边看着他,每一个焦虑的神色,每一个无奈的踱步,每一个坚毅的眼神,她都看在心里。
每过一秒,他眼中的亮光加一分,她心里的勇气就加深一分。
她对未来何尝没有期待,但身为苏家长女,从她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她的身上就背负着家族的使命——联姻。
她何尝没有热血,但她能选择的路就只有服从。
但这次,她透着窗子看他的脸,她就坚信地告诉自己,无论生活多么冷血,总还有些东西值得去执着。
不要走,我想让你知道,无论我们之间间隔多远,我也会一直等着你走过来。
他怀着忐忑,慢慢走到了窗子边。
透过窗纱,他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带着泪痕和伤痛,却洋溢着满满的明媚笑容。
霎时,他就明白了一切。
她为什么会穿着华丽的襕裙,佩戴那么精美的饰品,给自己带那么多从未尝过的味道。
他为什么会让自己喊她瑶瑶。
她哪里是什么丫鬟,她就是苏瑶,苏府唯一的大小姐,那个自己以前从未见过,也不该有机会见面的人。
但她却和自己走过了三年,对自己那么体贴,我也早已待她如最好的朋友。
但她是这样想吗?还是只是厌倦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想要和像我这般的下人做做朋友体验生活而已。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一点都无法动弹,恍恍惚惚。
良久,苏瑶才用水袖擦擦眼泪。
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事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能明白,倘若是我也必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吧。
你不必惊愕失色,我就是苏府的小姐苏瑶。
虽然已经知晓,但当这句话亲自从她的口中说出的时候,他埋藏在心中的那份渴望瞬间就被完全的浇灭了。
她是谁,我又是谁?
距离恍如银河。
她低头苦笑了一下,抬起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那些求亲的人吗?
像是触动了心中什么不好的回忆,他看见她目若秋水的明眸里,又溢出了眼泪。
他还是语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中一片空白。
但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微乎其微,却坚实无比,感觉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我在等你。
惊愕、狂喜、失落、绝望…
江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那些温暖和陪伴的原因。
给一个人最大的惊喜可能就是他爱的人也爱他吧。
但他的心里却始终不能真正高兴开心起来。
就像糖果里面藏着最毒的毒药,前一秒品尝到甘甜,下一秒就会死去。
江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苏瑶的,如何离开那片竹林的,当他再一次能看清眼前的东西时,他已经躺在床上,窗外阳光射进来,树上有一只鸟在叫。
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天的傍晚,那个苔绿慢慢渗进墙壁的时刻,他都会来到那片竹林,在那扇门后和她相遇。
他坐在台阶上,她靠在门边,都希望能离彼此更近一点。
每一天的光阴都化作这一刻的言语飞进彼此的记忆里。
她在某一刻觉得,原来的日子可能又回来了。
唯一不同的只是把清晨换成了傍晚。
就这样下去吧,该有多好。
但他却想,
我要去为她摘最美的花,
我要去为她作最美的诗,
我要锦帽貂裘,娶她回家。
在她期盼能再见到他的那个傍晚,他失约了,丫鬟却捎来一封信,还有一束丁香。
等我。
只两个字。
她明白。
当一个男人下定决心要娶一个女人的时候,他的肩膀会突然变得坚实无比,足以承担起整个未来的重量。
往后哪怕忍辱负重,哪怕卧薪尝胆,哪怕辜负全世界,我也要闯出个名堂。
她把花插在花瓶里,看看它的叶,瞧瞧它的蕊,把它端端正正放在桌子的最中央。
以后的每一天清晨,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它浇水。
她把那封信叠好,放在最爱的荷包里,她只看过一遍,却能回忆出上面所有的内容,一笔一划,她从来没有再拿
出来过,她怕自己会哭。
十年,弹指一挥间。
十年,一品温如言。
第一年,她终日以泪洗面,心如死灰。
第二年,她常常被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来,茶饭不思。
第三年,她喜欢一个人看月,举杯独醉。
第四年,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恍恍惚惚。
第五年,她看不见了,放弃一切。
第六年,她的眼睛里终于不再噙满泪水,长歌一曲。
第七年,她用皮肤感受阳光的味道,鸟语花香。
第八年,她再也不能赏月,却能听见玉兔的低语,心如明月。
第九年,她学会跳舞,鹧鸪飞起春罗袖,出尘似仙。
第十年,她再也不贪恋,再也不记得,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十年之间,她老了,人落黄花,提亲的人也渐渐少了。
老爷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不嫁,积郁成疾,驾鹤西去。
家道中落。
她再也不是那个大小姐,家中贵重的物品也大都典卖一空,但无论如何,那株丁香一直盛开在房间最显眼的地方。
小诗也在某一个清晨离开了,她是最后一个走的人。
清晨听见敲门,她起身开门,却听不见小诗说话,她就明白了。
你等一下。
说着她便转身向房内走去,一点都不像个看不见东西的人的样子。
她虽看不见,但她自幼聪慧,又对家中事物非常熟悉,所以举止就像个正常人一样。
小诗看着大小姐走开的消瘦的背影,内心里一股难以割舍的情感又涌上心头,但她又很快把它压了下去。
大小姐,对不起,我父亲让我回去,但如果小姐你……
苏瑶摇摇头,让小诗不必说了,来到床边,用枕头下的钥匙打开柜子,柜子最下层有一个暗格,里面是她最后的积蓄,她拿出一半。
你自幼便是我的贴身丫鬟,我自问待你不薄,但是府中门规森严,你也不能求得姻缘,你拿着这些,
找个好人家嫁了,好好生活。
她听见小诗啜泣的声音,她的心也痛,却流不出泪来。
小姐,你真的还是在等他么?小诗走之前只问了这么一句。
她没说话,心却像绞在一起,痛苦像浪潮般袭来,她差点站不住身,只能扶着门框转身。
良久,她听见关门声,才放下紧绷的身体,泪水又一次喷涌而出。
以为自己放下了,原来还是做不到。
他违背了誓言,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念他、想他、爱他、恨他,但却一点都没有用。
我只当他是死了。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痴他十年,盼他十年,今日便断了这念想。
她找到附近的尼姑庵,削发为尼,法号去香。
什么都不带去,包括那株丁香。
那是我的念想,既心中已断,只留它自生自灭。
从此拂烟香炉,煨桑祈祷,静心养性,再不管世间情事纷扰。
三个月后,她下山诵经拜忏,佛事完毕,已然正午。回路经过苏府,却闻见锅炉的烟味。
她问师姐这里可是有人?师姐轻语,门外白马,金鞍雄鬃,府门微开,炊烟袅袅。
她听得身子一震,不能自持。苦修的圣心在一瞬间就被击得粉碎。
她有预感,是他回来了。她不顾劝阻,径直来到她原来的房间,虽然看不见,但她还是能够感受到变化,她去摸桌子,再摸到花瓶,花叶。
花还开着,花竟然还开着。
她用颤抖的手去触碰房间里的一切,一尘不染。
三个月了,怎么会一尘不染。
他肯定在这里,我要去找他,正当她要转身,身后却传来声响。
一如十三年前她出现在他身后一样。
她转身,用看不见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方向,听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把她拥在怀里。
我说过,
会给你种最美的花,
会给你写最美的诗,
会锦帽貂裘,娶你回家。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久违了的泪水却再次溢出来。
她紧紧抱住眼前看不见的那个人,那种温度,是她期盼了千万个日夜的未来。
苏小西陵踏月回,丁香白马引郎来。
门外叶舞蝶飞,一如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