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事：娘娘

娘娘姓刘名玉慧。在当地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她的生平被很多人津津乐道。一是因为她终身未嫁，二是因为没学过医术的她却治好了许多人的疑难杂症。晚年常有人去看望她，多是拜谢她当年的仗义救助，等客人走后她便嘱咐我，让我不要出去乱说。娘娘总把‘炫耀’说成‘扬名四海’。她说：“行善如同耳鸣，自己知道就好，最好是做过就忘掉。怎么还能到处扬名四海呢？！”

我妈妈和玉慧娘娘是表姊妹，曾说起她十来岁时去娘娘家玩，姐妹们一起去看戏，很多人被她们的容貌打扮惊艳到，不看戏转了头去看她们。她们看戏时佣人们摆出食盒里的各色点心，端茶倒水，一会换脚炉的煤，一会换手炉，又有刘姥爷怕她们冻着差人送皮袍子去……可见当年娘娘家的富贵。谁料这富贵在解放后成了祸端。两家主动上交家产，争取到富农成分。娘娘父母终究在改造中撇下了娘娘姐弟四人撒手西去。那年娘娘好象也就二十岁左右。

被妈妈分派去和玉慧娘娘做伴时我十一岁。那时的娘娘五十多岁。她已经是当地的名人。人们说着她当年的美貌，说她扮演的李铁梅那么漂亮电影里的演员也比不上。说着她管教弟妹的严厉，父母过世后，排行老大的玉慧娘娘承担了全家人的生计。她白天出工晚上做手工，供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上学。弟妹们常常因为学习贪玩或成绩不好被她责罚。还说着她的能干，在持家方面真是“上炕的裁缝，下炕的厨子。”和现在夸女人上的厅堂，下的厨房一样，当时这在农村是对女人最高的评价。人们惋惜玉慧娘娘一生未嫁，也赞叹她一个女人能为了弟妹们的前途付出一生幸福！那时玉慧娘娘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已经从师范毕业后在县城的学校教书育人，各自成家多年。

玉慧娘娘的弟妹们都记着姐姐的恩情。三番五次的提出来要接娘娘去城里享福。玉慧娘娘都拒绝了，她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屋里，继续着农民春种秋收的日子。弟妹们怕她孤单，分别把自己的孩子从城里转到乡下去上学，就为了孩子能和娘娘做伴。当妈妈决定让我去陪着娘娘的时候，最初在娘娘身边上学的男孩已经从清华大学毕业，后面两个女孩也陆续考取了师范。

人们对玉慧娘娘会治病也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刘老爷在世时请了先生教儿女们功课。这先生是位高人，看玉慧娘娘悟性好，便让她背诵了许多医药古方。后来娘娘慢慢悟出各种草药的共性，便有如神助无师而通。也有人说娘娘在三十多岁时生病发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灵魂游历地狱，拜见了地狱的地藏王菩萨，菩萨慈悯玉慧娘娘救度世人的善心，赐她神通让她出来治病救人，所以娘娘醒来后便熟悉各种草药，医好了很多人，为那些病人家里带去了安乐。后来我问娘娘真相，她不置可否只要我不要信人家乱说。

但玉慧娘娘会治病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我亲眼目睹她看病的过程。每次她听病人说完症状，思忖半天，问些问题后便让来人先回去，说好过几天来取药。晚上我在土炕一头的小桌子上做作业，她盘腿闭眼坐在炕的另一头，过好大一会，睁眼起身拿来稿纸开始写药方。药方台头总写下繁体的万古长青四个字，接下去开始写药名，药方开好。她第二天搭进城的车到城里药房按方捡草药回来，放在专门碾药的碾子里碾好过细筛，最后将各种草药粉未按比例混合在一起，等来人取时嘱咐用量。病人拿钱给她时，玉慧娘娘会把不多的药费分一半或一大半还给来人，那些人总脸红耳涨的推让着不要，说本来药钱就给的少。玉慧娘娘就严肃起来：“你听我说”她对来人说：“这钱不是给你，是让你拿着这钱回去时给家里老人买些吃食，你这病亏了孝道光吃药好的慢！”有时她又给别人说给孩子买好吃的零食，说当父母的心里可不能没了慈爱。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有钱的病人拿药后，娘娘不收他钱只让那人买些面粉送去正在修建的寺院里。在那个病人走后，玉慧娘娘叹口气说：罪过太大。当时我只为娘娘把她弟妹们给的钱都买了药却又不收药费感到奇怪，却并不知她说罪过是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我懵懂无知，在玉慧娘娘跟前久了，只觉得她是平常的农村妇人。五十多岁微胖的身材，眉眼中看的出年轻的俊秀，行事说话除了有时有些奇怪，其它和别的农村女人没什么两样。晚上她总让我先睡，自己盘腿坐着，朦胧中好象听到她小声唱歌。我人小瞌睡多，心里想娘娘真可笑不睡觉半夜三更的还唱歌！就这么想着睁眼就到了天亮。第二天放学饭后，娘娘对我说：“你不要觉得我不睡在唱歌，”她微笑着：“我在诵经，诵经声调会有不同，但不是唱歌。”我红了脸心里疑惑：我心里想的娘娘怎么会知道？可能是我做梦说梦话给娘娘听到了吧。

玉慧娘娘每年在家养一头猪，快到年关请人杀了，给弟妹们各自分大半去。剩下的留极小一块，其它分送给邻居。她不吃肉，那一小块儿肉多是做了菜或者饺子让我吃，我端着饺子恐惧着饺子里的肥肉，望着碗发愁的印象至今非常深刻，饺子后来到底吃了没有却想不起来。

工作后，有位同事住娘娘附近，有天带话来，说娘娘找我有事。中午骑车赶过去，她好像知道我正和父母闹情绪不去相亲。只说要我以后好好找个可靠的好对象，不要学她一个女人不嫁人。还说女人单身过一生的难处是我想象不到的。

娘娘最终拗不过弟弟，搬到城里生活和弟弟一家生活。有天在街上散步，遇到村里的邻居赶着马车，进城买了化肥准备回去。邻居好心问娘娘要不要去乡下，娘娘看看车子化肥袋上坐着邻居的小男孩就上了车。娘娘后来说：当时她要是不回去孩子会出事，她得看着。结果在回去途中对面汽车鸣笛让马惊跑起来，那孩子坐不稳眼看着向外晃去，玉慧娘娘扭身抓住了小孩，让过了擦车而过的汽车。这是她最后一次回乡下，也因此扭伤了腰从此落了病根，没过半年便离开了人世。

我们老家对未出嫁和父母亲同辈的女人称呼娘娘。玉慧娘娘老年时，同村无论辈份年纪高低一概称呼她娘娘。人们说她就像庙里的娘娘一样菩萨心肠，一生慈悲救人助人。后来细想记忆中娘娘一生的言行，才明白一个人的伟大只在于她一生帮助了多少人。对娘娘而言，众人对她的敬重和评价实在是实至名归。

我想：娘娘要知道我这么写她，一定会不高兴。她在不高兴的时候，只是抿了嘴，拿眼睛静静的看着我，我就知道自己的言行失了她眼里的分寸。只是如今我如实的写她，并不是乱说，是想记下来我在她身边的真实经历。让大家知道娘娘的一生在大时代下的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