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途(三)

2018-06-29  本文已影响81人  旱水仙

  年轻的时候,心中的阴影来自那对前路的茫然无知,一切都没有启示和征兆。

                          ——席慕蓉

      正当我想方设法要离开苏州,去寻找一方乐土时,新疆和田来招人了。方向是和田洛浦红旗农场农工。听到消息,没等居委会上门,就报了名。这回是顺风顺水毫无悬念的准了我支援边疆的请求。1965年初秋,我和其余499人分三批,戴着大红花和身份标识的胸牌,在响彻全城的锣鼓和口号声中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我们被告知要坐四天五夜的火车。然后在吐鲁番大河沿转乘大卡车再经过10天的路程后到达农场。

      列车奔驰在横贯华夏大地的陇海线上,坐在车箱里,我唯一有兴趣的就是车窗外不断闪过的风景。从南到北,自东向西,极目之处,都是闻名已久,却从未谋面的名城。南京、徐州、郑州、西安、兰州等等在窗外急速往后飞驰;列车载着我们跨越长江、秦岭,远眺黄河、祁连,直视黄土高坡和窑洞人家。夜幕里,在阵阵车轮和铁轨的倾轧声中入梦……

      一天。“嘉峪关!”车箱里不知谁高喊着。透过车窗,只见远处沙原尽头,盘桓着土黄色的一堆城墙,中间错落着几座气宇轩昂的城堡式建筑。想必,那就是长城第一关——嘉峪关吧!很快,嘉峪关就落在了身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我们出关了!

      出关后,迎面扑来的除了荒原还是荒原,除了渺无人烟还是渺无人烟。到站停车时,会有一些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人伸手向我们要饭。谁能想像这儿曾是丝路古道,承载过汉唐的辉煌,演绎过秦时的强盛和宋时的儒雅?俱往矣,只有天边的明月,遍地的顽石还记得那冗长的商队,曼妙的飞天,寺院的晨钟暮鼓,驼铃的悠远叮铛!千年的喧闹和繁华都已在历史的尘埃中湮没。

    “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完成了“东方文明”到“西域文明”的切换。自此,尽管伤痕累累,尽管单枪匹马,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无论是海枯还是石烂!我都必须独自面对!

      江南已彻底远遁,车窗外闪过的飞鸟负载着昭君出塞的声声琵琶消失在远方;荒原上空弥漫着蔡文姬与儿女惜别的泪雨;在塞外的古驿道上偶有文成公主远嫁时送亲队伍的车辙,蹄印。哪里是我的远方?怀着主宰自己命运的期许,对新的生存空间的向往,终于结束了火车上的旅程,到达吐鲁番大河沿,站到了西域的土地上。

      而10天的公路汽车行程正等在我们生命的前方!

      和田曾是丝路南道重镇,地处昆仑山脉北麓,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一块富饶美丽的绿洲。从自治区首府到和田的直线距离约990公里。但中间夹着的是雄伟壮丽的天山,还有茫无边际的死亡之海——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没有路。所以只能在翻越天山后,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西侧的边缘蜿蜒曲折向南。实际车程1950公里。出发那天,卡车司机指导我们用自己的铺盖卷在车箱里摆成坐位,再三告诫我们轻易别拉开蓬布,会有生命危险。

      翻越天山,是沿着天山公路盘桓上山,上到一个比较开阔又平坦的山坳处再缓缓驶下天山。整个过程我们在车蓬里面,一无所知,只知道永无休止的晃荡,五脏六腑都在肚中翻了个个。从上山开始耳朵就像被堵上了,无论什么声音都在好遥远的地方传来。好久好久,我们的车队终于平安翻过天山。到达了南疆。

      那时候,南疆的公路都是土路,俗称的翻浆路、搓板路、比比皆是。坑坑哇哇,高高低低更是家常便饭。我们在车里经常被颠得直接撞到顶蓬的架子上,互相看着额头上的包只能苦笑,那摆好的铺盖卷不一会就颠到一起成了一堆,哪里还有可以坐的地方!车经常会陷入土坑,实在出不来时,司机就央求我们下来推车。偌大的戈壁滩是我们的天然厕所,以卡车为界,男的在左,女的在右。最可恨的是不让拉开蓬布,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就这样上车,下车,吃饭,睡觉,浑浑噩噩的涯过了十天,终于到了农场。不过,漫漫长途中,我们也见识了很多新鲜事,尤其是那些很接地气的地名,比如:焉耆(胭脂)、清水河、三岔口、大河沿、十八盘水磨……很久很久,它们一直在我的记忆深处芬芳馨香!

      从此,这方西土地用它炙热的阳光、甘洌的雪水、辽远的天空、无垠的大漠、葱茸的绿洲,淳朴的民风,高原的冰雪,蔽天的沙尘,不屈的胡杨,无私地滋养着我,抚慰着我。农场的生活、劳作是辛苦的,然而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只有那时不时会躁动一下的不甘。慢慢的,我的心渐渐平静,脑渐渐清明。

    涉过千山万水,吃尽千辛万苦,为的是寻找一份内心的安宁。

      然而,内地的文革烽火迅速飞度玉门关,横扫天山南北。山高皇帝远的农场和全国一样轰轰烈烈地乱起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青们磨刀霍霍,面目狰狞,同室操戈。那会儿,若是有人翻看我的档案,我就是一个现成的活靶子!绝对高规格!其下场不言而喻。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浮上心头的都是闲时囫囵吞枣装进脑子里的历史典籍。不能束手待毙啊,只有逃跑了,“三十六计 ,走为上计”吧!

      上天不负有心人。我极偶然的争取到了去农校学习的调干生名额。

      农场拟选调15名支青前往和田农校学习,我们园林队的人选已经确定,条件是成份好,表现好,年纪小。我是肯定不具备这些条件的。然而人选之一却死活不去。指导员为此很是发愁。我知道后,就打起了小主意,大着胆子对指导员说:让我去吧!他抬头望着我说:你是班长,有一个班要你带呢。听声音估摸着有戏。我接着说:班长可以再选一个的,有你教着就可以了呀!他摇摇头没说什么。第二天,一支青来宿舍叫我说:指导员让我送你去农校,快收拾行李吧!我的心跳加快,强压着内心的狂喜说:好!当天,那位支青拉来一辆毛驴车,装上简单的行李和我,向农校出发了。

      艰难而传奇的成功脱逃!

    农校的全名“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田农业专科学校”。正儿八经的公办中专。任务是为和田地区培养基层农业技术人员。由于和田地处偏僻,当时的通讯设备比较落后,文革的进展也就相对滞后,与内地有一定的差距。那时的校党委和农场党委尚未瘫痪,还在正常工作。所以才有了66年的入学新生。

      以我当时的处境,能学一门专业,将来为社会提供更好的服务,免除一生碌碌无为的懊丧,是实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理想的良好开端。另一个更重要的是可以逃过当前一劫,起码暂时逃脱了随时会发生的挨整的恶运。

      原以为,文革只是一时的运动,过去后就会一切正常,那时就可以认认真真的读书了。但是事与愿违,文革延续了十年。我在农校的三年,上过的课加起来不会超过两周。其余的就只剩下蹉跎岁月了。

      读书、学习,增知识,长本领的梦再次破碎。

      然而,人生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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