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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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一年了,但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刻在儿子的心里,是儿子最宝贵的记忆。对儿子而言,他是最好的父亲。
父亲是个又帅又有才华的人。他是兽医,会给猪羊看病,会给庄稼把脉治疗。他识简谱,会唱歌,喜京剧,善书法,行书尤佳。他怀才不遇,被错划为“坏分子”,遣送回老家,忍辱负重,热心为农民服务,救过溺水儿童。
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农村时经常发脾气,对待子女,不威自严。他爱孩子,喜欢孩子,但表面上很难接近。冬天,他教我们“数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插柳;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担;八九七十二,柳絮满地飞;九九八十一,猫狗赶影壁。冷在三九四九,我们都会做好防冻准备,七九过后,就不怕冷了。夏天,他会告诉我们,小满三天遍地黄,再过三天麦上场。小满过后六天就是收麦子的时候。
春天,他会告诉我们清明前后,种瓜种豆,会带着我们一起在家中自留地里播种耕耘起来。清明节前,小麦还没有“起身”,不怕践踏,而且越踏会越长得旺。他会带领我们去给烈士扫墓,讲述发生在黄圩大地上的革命故事。
黄圩、启明一带在1939年冬解放以后,抗日民主政权不断壮大巩固,经济文化事业逐步恢复发展,1942年夏,抗日民主政权创办了淮泗中学。父亲和后来做了中联部副部长的蒋光化都是淮泗中学校友。淮泗中学校址设在黄圩西陈庄,淮泗县长张辑五兼任校长,淮北行署委派宋晓村任专职副校长。学校办起不久,日军进行大“扫荡”,校舍被烧毁,被迫停课。1943年春,淮泗中学又在南裴圩西南角小葛庄复课。秋,迁往曹嘴。这是一所新型的学校,担负着培养具有革命觉悟的而缺乏文化与理论知识的年轻干部。这所学校先后为党、政、军各部门输送了近千名干部。
1947年,由一批日伪时期的汉奸、爪牙、地痞、地主、豪绅组成的“还乡团”,先后随着国民党军队回到泗阳。黄圩区黄圩乡农会长杨太成夫妻俩被反动地主陈化成活活打死。启明乡农会长魏德夫妇俩被“还乡团”反动地主陈刚逮捕,遭到酷刑,被打得死去活来,最后被活埋在一个坑里。
我们在屋里闷了一冬天,接受父亲读书史和革命传统教育之后,更多的是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跳跃,身心都极其愉悦。
父亲在老家的时候,常常带我去赶集。他会到牛市里去看牛,牛市在黄圩街河西的大桥下面。他会仔细看牛的牙口,和卖牛的人交流很久,我不是太懂内容,但父亲逛了那么多次,最后一头牛也没有买,也许他是在过兽医瘾吧。
我更喜欢让父亲带着到街头小广场那里。那里会有很多人围成几层,最外面一层的人站在板凳上,我看不到里面的动静,父亲会把我扛在肩膀上。我看到场中一人腰上挂着鼓,手里拿着棒槌,一边说唱,一边不时敲两下。我最喜欢听“七侠五义”故事,尤其喜欢南侠、北侠,希望自己也像他们那样行侠仗义。
父亲对我的学业是关心不强求。我小时候,算术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语文不好,他也不责怪,只要中等,就满意了。他在旧报纸上写字解闷,我小时也喜欢写字,但他从不指点我。他常说,写字看天赋,他的老师王祺德根本不练字,字写得极好,是有名的书法家。他写字时,我在旁边看,其余时间由我自己乱写、瞎写。
我五音不全,他也不强求。弟弟也许受他影响,爱唱京剧,唱青衣,嗓子很好,高亮甜润。弟弟9岁时,父亲平反后在外地工作,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叫淮安,骑自行车得赶大半天才能到。隔壁大姨父每次见到弟弟就会说,你爸到台湾去喽,不要你了,怎么办?弟弟就会涨红了脸,眼睛瞪着他说:胡说,才不是呢。那是淮安,不是台湾!大家哈哈大笑。
我十几岁就学会了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弟弟也很早就会喝酒。父亲说男子汉不喝酒怎么行呢。有一次,博士毕业的弟弟买了二瓶五粮液,我们三人没费劲就喝光了。
父亲恢复工作没几年,国家出台了一项政策,国家干部如有需要,可以自愿离职让其子女顶职,这项政策对于干部家在农村的成年子女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父亲和我商量此事,我当即拒绝,我坚信自己可以考上大学。父亲尊重了我的决定。后来我在当年的高考中正常发挥,如愿考上了大学,是村里继大表哥之后的第二个大学生,成为一时美谈。
顶职政策不久,国家又出台政策,国家干部工龄达到一定标准,可以将家属及子女的农业户口转为城镇户口,也就是“农转非”。好多干部都符合这项规定,父亲却被工龄问题卡住了。父亲1943年读淮泗中学时,跟随自己的中学老师王祺德扛起枪参加革命,后来因为转移病号,和队伍失去联系。在白色恐怖之下,爷爷将儿子的党证等证件全部烧毁,这成为父亲永远的心头之痛。
1951年,父亲考上苏北畜牧干部培训学校,毕业后分配在淮安县兽医站工作,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所谓历史问题被人揭发,加之在当时又表达了一些对于政治运动的不满,被打成“坏分子”,遣送回原籍。说起来父亲的老家还要靠北边一点,在跟外婆商量之后,全家落户启明村,更准确的说是黄圩乡接受了他,启明容留了他。按照他的这种情况,回原籍之后是要有人专门盯着的,但善良的黄圩乡亲不管这一套,给了父亲最大的信任,后来还给他宅基地,让他做记工员,充分发挥他的才干。
当然对于父亲来说,这种境遇仍然是有巨大落差的,因此他抽老烟叶,喝烈性的大曲酒,不断地写复议申请,抗挣了近30年。动乱结束之后终于平反,随后恢复工作。但有关他工作年限的问题,仍然要找各方证明材料。那些年他不断地跑南京,跑广州,因为当年带他参加革命的王老师已经成为首长,一起扛枪的同学也成为高级领导。老师已经退居二线,虽然答应作证,但要准备各种文件并通过程序,仍然是件非常耗时的事情,好在最后圆满解决了“农转非”问题,工龄从苏北干校的1951年算起,最后没有享受离休待遇。
我和儿子的关系也是不错的。我成绩好不会唱歌,儿子成绩不好,唱歌却非常好。学唱歌是要花很多钱的,为儿子的前途,我们不怕花钱。高二的时候,儿子到南京艺术学院拜老师专门学习声乐。我只是第一次陪他去南京,第二次就让他自己乘车去南京学习,当天赶回来,一周一次。后来儿子考上江苏师范大学音乐学院,一个人去报到,很多人都说,你怎么能放心让儿子一个人去报到呢?我说,他独自一人到南京100多次,徐州怎么就不行呢。
对儿子的几次恋爱,我采取的态度是“闻而不问”,经济支持。我们还专门拨出恋爱基金,以支持他谈恋爱。我们相信他自己的选择,他的决定。最后,他悄悄地和一个教吉他的女同行好上了,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已近三岁半了。他自己创办了一家艺术培训公司,我们全力支持他。
儿子是属于他自己的。他的现在和未来,都由他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父亲心里一直充满梦想,觉得世界是美好的,希望儿子也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