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吧!该死的杨絮
文 | 民国十年
再见吧!该死的杨絮1、
“老张——老张——能听到吗?好消息!快来文化广场!”一个如飞机起飞时声响的声音从司机手机里传来。
“好好好!等我!我送了这一单就来!”张师傅说完,扭脸朝窗外狠狠地啐了一口痰,正中另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的后窗。然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后视镜道:“大姐,你介意我把车窗摇上吗?满世界的杨絮,我快喘不过气了!”
周岚没有回答,一头黑发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若不是手里的手机还在发亮,没人相信这里坐着的是一个清醒的女人。
窗外的世界明亮,阳光之下,万物生长,尤其是杨树,甚是欢喜而疯狂。春天的信息,它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但它决定对是第一个因春风而疯狂的。它喜欢春天里的晴空,喜欢迎着春风尽情地游。它要把自己对春天的向往和万分的爱告诉这个世界,还有生活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你和我。显然,它做到了。
身旁的儿子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漫天飞舞的杨絮使小毅兴奋。小毅总是把它看成雪,北京的雪。两个月以前,小毅一直在北京生活,那里只有林立的楼房和常青的植被,如此多的杨絮在天空中旋转,他还是首此看到。他想下车,奔到杨絮中去,和杨絮一起挥舞双臂,飞向蓝天。他还想在飞舞的杨絮中为春天唱一首赞歌,就像音乐老师那样,把优美的歌声献给最美丽的季节。突然,小毅想起了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
“妈妈,我们老师让每人写一篇作文,题目叫‘春天’。”小毅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像往常一样,对妈妈讲,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
周岚依然把头埋在头发里,手机还在亮,食指停在那里,沉默。
“妈妈,我想写杨絮,自由飞舞的杨絮,好吗?”小毅又拽了拽了妈妈的衣角,继续问。
2、
周岚手机停在了一张照片上,照片里有一个男人,小毅的爸爸,闻仁。周岚在两个月前,离开了这个男人,三年的恋爱加之十多年的婚姻生活,这个男人将永驻她的心间。一个简单的背影,带给她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噩梦和无尽的叹息。她仿佛又听到了房东暴躁的敲门声,那声音曾无数次敲碎了她的梦,把她从睡梦里拖出来。
这个相识了十多年的男人,周岚对他再了解不过,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厌恶与向往。尤其是他所有的向往。这个因为花开而欣喜,因为日落而难过,因为一只被轧死的流浪狗而茶饭不思的男人,让周岚又爱又恨。再次看到闻仁的照片,那乱糟糟的头发,不大且无光的眼睛,还有一颗温热的心,让她想到北京,在那里她和他的每一次尝试带来的疯狂和喜悦,还有每一次歇斯底里的争吵和心碎。因为他那颗向阳而生的心,她爱他,也是因为他这颗除了温暖,再不能容下任何他物的心,她要离开他。
刚刚过了三十五岁生日的闻仁,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成了家却没有自己的房子,有了工作但没有自己的事业。从大学里出来就踏上了这片土地,却依然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永远不知道下个月的自己会在哪所房子里睡觉。
他是一家杂志社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采编,最近一年来,闻仁在杂志社里不能得意。他像一艘找不到港口的帆船,随风被吹向大海的深处,周围没有小岛让它停靠,也没有第二艘船只与它作伴。若没有老同事帮他说情,想必闻仁的卧室早搬到了北京的百环以外——他遥远的家乡。生活没有把他优待,但他却像一个小太阳似的温暖那些生活中与他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不会吝啬自己的光和热。只是,太阳也有被乌云和雾霾遮住的时候,那个杂志社就是一块大而厚的乌云。
三分钟憋不出一个屁的他,在社里一声不吭,紧绷的一张脸丝毫找不到一个可以挂住笑容的角落。如果不是领导让他发言,他可能永远不打算开一开他的金口,亮一亮自己略有沙哑的很有磁性的声音。而出了杂志社的他,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面对没有绸领带的快递员,没有锃亮皮鞋的修理工、没有血盆红唇的广场大妈,他的脸是松弛的,眼角常常挤出很多条纹路,也从不吝啬自己的声音,说起话来像在唱一首美丽的歌。
有时声音和表情不能使他满足,他还会舞动自己的双手,扭动自己瘦弱的身体,时而像一个演员,时而像一个舞者。这些,坐在窗明几净的旋转椅里西装革履的人们是没有运气欣赏到的。他没有故意隐藏什么,只是很自然地表达,流露自己真实的情感。
3、
真心不容他隐藏任何的秘密,心计更是奢望,他所有的感情唯有流露,唯有表达,没有丝毫的掩饰,在他念大学期间,初遇周岚时既已如此。
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学,学校门前有一条几乎是所有大学标配的“小破街”,街道两旁摆满了卖各种吃食和日用品的三轮车、手推车、高低无秩的地摊。再靠边就是被各色油布贴满的广告和鳞次栉比的窗口。窗口里站着一两个恨不得长出十双手的小商贩,窗口外立着一群群假惺惺的‘学徒’,把商贩的所有动作和步骤看得认真而仔细,却没有一个愿意有一天走进他们的行列、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而路中间熙熙攘攘,不绝的人群似乎把这条街道变成了一条河。河水并不十分的清澈,常常会升腾起一种不尽美好的味道,油腻里掺杂着青涩,烟草里和着洗发水的芳香,但这丝毫不会减少到这条河的流量。
就是这样一条蒸腾着一种奇怪的味道的街道,在这样一条没有方向的河流中,闻仁发现了周岚。她干净的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晕,清澈的眼眸射出的目光无处安放,似乎在寻找,又像在等待。步履轻盈得像踩着一片云似的,静静地从闻仁面前穿过,所过之处,留下淡淡的香。似乎由于周岚到来的缘故,这条街道一下子没有了凌乱、拥挤,也没有了难忍的异味。这个脱俗的姑娘把一切污秽涤荡,留下的是蓝天,是草原,是花香。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还有一个淡粉色的蝴蝶结在发间翩翩摇曳。
“喂——”这一刻没有嘈杂,只有闻仁咚咚的心跳声,还有他急促而略微沙哑的声音。
周岚闻声回望,脸上的红晕又多了些,明亮的眼眸投到了身后这个并不算英俊的男子的身上。
闻仁感受到了,周岚目光的灼热,在她眸子里的自己是这般的烫,让他不能躲藏。急切之下的他不知所云,想到什么就吐出什么,他已不能选择。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慌乱之中,四句海子的诗脱口而出,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不能自己。他只看到了姑娘对他的笑。
4、
从此,他常看见这笑容,他沉浸在她的笑容里,沉浸在自己热爱的工作中。他的工作总让一些人看到希望,他的文字总能带给一些人温暖。他曾一度是杂志社里最知名的记者。为此,社里还专门为他开了一个专栏,名字叫做《取暖》。
直到有一天,杂志社通知为了谋求本社的长远发展,适应大众审美趋势,获取更多的关注,必须一改曾经的温情路线,转型才是生存的基本,终于,《取暖》下线,开始主打《寻星迹》。闻仁的采编工作还在继续,是全面的继续,他没有因为杂志社的变动而改变自己的选择,他一如往日地外拍走访,沿着过去的风格写下最真挚生动的文章。他的每一篇稿件都是呕心力作,但他的每一篇文稿都再难登杂志封面,甚至难以与读者相见。
渐渐地,他的采编成果总是被轻易地丢掉,和被揉成一团的纸屑、零碎的果皮同处一篓。他不在乎,他不做任何反抗,沉默。
编稿不能录用,生活就没有着落。周岚一个人的微薄收入难敌一家三口的花销,还有家乡的父母。周岚多次提议回老家发展,他们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北京。起初,闻仁还会心平气和地对周岚解释,以获得她的理解和支持。后来,周岚在他心里,也被列入了杂志社人的那一行列中,她也变成了那一大块乌云里的其中一小朵。
深情是他的名片,情怀是他的灵魂,他不会向《寻星迹》妥协,他也不会为《取暖》拍案而起。沉默,唯有沉默是他的枪戟,是他对他们唯一的反击。不幸的是,妻子也站在了被他反击的对立面。沉默的闻仁可以继续自己的坚持,但杂志社不会因为他的坚持而默许他的文稿,妻子也不会因为他的沉默而继续忍受房东的谩骂,也不会让儿子的童年在这个冰冷的城市渐渐破碎。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这是闻仁能否继续立足于杂志社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证明他愿意为了小毅和这个家庭而改变的最后一次表态的机会。
“明天下午三点,体坛冠军将入住星月酒店,你如果拿不到第一手采访资料,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吧?”喝了酒的陈主编脸红脖子粗,嘴里不断的喷吐着缭绕的烟圈,说起话来宛如地狱里的鬼怪一样阴阳怪气。话音一落,陈主编把冠军的文件和需要采访的问题丢在闻仁的面前,像一只企鹅一样摇晃着肥胖的身体移出了办公室。
主编不等闻仁的回答就转身而去,当然他留在这里也得不到闻仁的一句话。闻仁将把沉默进行到底,这是不容商量和质疑的。但是这一次,似乎一切都没有这么简单。他把目光移向面前凌乱的文件,也只是目光而已。
突然,闻仁的手机手机响起,一条短讯——咱们离婚吧。
5、
“妈妈——妈妈——”
“嗯——小毅,咱们写桃花,写大地,写小草,写河水,写风筝,都没有问题,就是不写杨絮好不好?”周岚拉着小毅的手,红着眼望向窗外,望向无牵无绊无依无靠又疯狂的杨絮,激动地回答道。
“为什么呀?妈妈——”
红灯亮起,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旁边那辆车子,后窗上的一口痰在阳光的烘烤下,像是结的痂一样,紧紧地贴在窗上。张师傅看着那口痰,感慨道:“现在的人呀,素质都让狗吃了吧!吐痰都吐到人家车窗户上了!”然后,伸出自己肥大的手掌,把车窗迅速地摇了上去,他忍受不了那不堪的景象,还有车窗外可恶的杨絮。
“学校旁的生意就是火爆!还是学生的钱好挣啊!”等红灯的当,张师傅看着一侧人群拥挤的小吃街自言自语。
眼前的这条街正是当年周岚和闻仁相遇的地方,只是今天的小破街一改当年的破落和种种无法忍受的气味,替而代之的是错落有致的美食城。街道宽敞而明亮,店面优雅而整洁,假如没有这无处不在、随性而为的漫天杨絮,大概可以算是完美。“小破街”早已不适用这条现代化的街道,它值得拥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也应该有。
车子继续前进,把那所大学还有那条街远远地甩在了上一个拐角。周岚默默地把刚才那张照片删除,关机。
当车子经过白河大桥的时候,有一个东西一闪而过。张师傅仔细端详了一眼后视镜,看到敞开的车窗,抱怨道:“大姐,把车窗摇上吧?该死的杨絮又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