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父亲

父亲，是一本厚重的书，一本让我读一辈子也可能读不完懂的书。

这书里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出现，也没有鲜亮的惊人之处，但书里通篇都是一个极其普通父亲倾其所有对子女的爱。只是稍能读懂时，父亲却早已不在，让丰富的内涵只停留在那个本不该停止的时间。

父亲终其一生爱酒。除了最后时刻实在吞咽不下的那些日子不再端杯，还真没见过他有过不喝酒的日子。

儿时的记忆里，父亲一天中至少喝两顿酒。人多的时候喝，人少的时候喝，快乐的时候喝，不快的时候喝，遇事的时候喝，无人的时候喝。

会喝酒就能经常见到父亲喝醉，醉酒的他如同孩子一般，有时兴奋，逢人便是一堆的话，顺着他来他跟人亲得抱着脖子，不顺着他很快就会生起气来，还有好多次差点与人打起来；有时伤心，哭得像个孩子，没有谁能制止得了，那份悲情的样子至今还印在我脑里，甚至还特别的后怕；有时沉默，像个犯了事的孩子，一句话不说，老实着地到床上躺着；有时暴躁，见人便骂，见东西就一脚踏出去，若有人骂他一句，极有可能会遭他一顿毒骂。

所谓孩子不懂成年人的苦。时至今日，自己喝酒后的百般千态才体味得出父亲的生活境遇。全家老小十口人，只有他一个人的工资，家里田地少，不是旱灾，就是水灾，要么是虫灾，在我记忆里再丰收的年份都要吃国家救济。经常因为吃的问题，我看见父亲一脸忧愁，有时长长的叹气。生活再难，每当他回到家，还总是把我们抛得高高，亲了又亲。每到饭点，我就会给父亲拿好酒杯，把那个用老得旧的酒瓶装的谷酒放上桌。

以前总听人家说父亲是个酒鬼，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有些讨厌喝酒的父亲。只是直到后来，才渐渐明白，在那种快被生活压得抬不起身的日子里，要是有酒能解百般愁，其实对父亲这样的人或许是最好的释放。他不敢和人去诉说，更不会时刻把自己的难处挂在嘴边，只会拼命地往前爬，再难都得进，再苦都得吞下去，这就是父亲，我醉酒的父亲。

父亲经历很多。儿时父亲家境不错，只是后来慢慢败落下来，但无论如何他都受到了比同时代的人多得多的教育，这才使得他在后来的过程中均能很好地应对。他对任何自己经历过的东西都很认真，要做就做出点样来，这是父亲经常教导我的一句话。

当老师他受人尊敬，直到后来的几十年里，他的学生都尊称他老师。当农民时，农活样样能干，抽水机坏了，他凭着学来的一点知识，硬是把村里破旧的柴油机修好了。当工人、当干部，他靠着一股钻劲，能够凭自己的经验，准确分析煤层结构，准确找矿，很多人都信他这个土专家。

在父亲的感染下，我经常迫着自己把当下的事做实做好，但却没有父亲的这种韧性，缺乏无往而前的境界，总爱给自己找理由，为自己开脱。所以，很多时候不是感慨人生无望，便是驻足分不清方向。

父亲是个热心的人，帮助过很多人，但反过来又被帮助过的人害过。自己再难还总爱打肿脸装胖子，借钱给别人，有些钱直到他死时非但没还上，最后还吃了场官司。帮助过的人说父亲是“四人帮”类的人，被关在房子里很长时间。家不能回，连我们都被人家说是“四人帮”的孩子。直到后来，父亲得以昭雪，他没有责备害他的人，更没有把这段历史老吊在嘴边，他总是淡淡地说，自己没做错事，总会还自己清白。

吃得亏，受得气，忍得一时狠，这是父亲给我最深的教益。他总说，人吗，受点气，吃点亏会走得更稳些，不要总记着自己这些东西。在这方面，我依旧没学会父亲的宽容、大度和眼界。闭上眼经常就想，要是能把父亲的这种胸怀学会，或许自己还能走少许多弯路，或许还能在一定的空间有所建树。

父亲是个懂理讲理的人。虽然对我们过于苛刻，但他在我们成长的每个时刻，都会像模像样的拉到身边，语重心长地一番教育。那个时候常想，父亲怎么一下又变得如此严肃和有些不可理解。

父亲爱看书，每每睡前都要阅读，每每闲下来都会看书，这是他影响自己最深的地方。他反复告诫我，儿郎不读书，蠢似一头猪。

幼小被父亲的严厉吓得胆小怕事，少年几乎都不敢与他正视，除了唯唯诺诺的应答，只会斜视看着他。现在想来，都是自己惹事过头，父亲实在气不过，只想让我记住教训。其实后来，父亲一直想通过各种方式，有意无意靠近我，而我却时刻防着他、躲着他。现在想来，父亲的好全都在那个恨铁不成钢的眼光里。

想父亲，再也不会想到他的严厉，只想到他的艰难、他的好。因为我已经为父多年，懂得了父亲的初心，便也懂得了他的内心深处。

父亲走了二十四年，如长史般的父书，我便一页一页地翻着，细细地品着，慢慢地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