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无用”的写作课 || 我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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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讲:授课老师王小麦,主题:“塑造难忘的角色:把角色当成恋人、对手和孩子。”
创意作业:改写鲁迅的小说《祝福》,尝试从祥林嫂这一人物的角度去讲述这个故事。
年又到尾了,四爷的宅院居然请了大镇上的先生,特意折了深山上的松枝,连院墙都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何必呢!六百个大钱够庄户人家几个月的用度,一番折腾就没了。那先生明明一副洋腔洋调,却擎着罗盘古书,没错的,就是个骗人钱财的登徒子。只可惜除了我,没人看得清楚。其实,我不是早就被赶出了那宅子吗?难道还有什么晦气的、不吉利的东西盘恒在那大宅里吗?真是可笑!
从昨天开始,我就几乎走不动路了。雪越下越大,一片片的飘下来,把镇子上通往河滩的土路掩盖得没了一丝痕迹。这个时候带着娃儿出门,可得抓紧了小手,那下河滩湾的路面又滑又陡,要是失了足,跌将下去,被积雪覆盖着的大石头就可以撞破脑壳。
但是,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再愚钝粗心的婆娘也知道死命地看护好自己的娃儿,不像我,是个蠢笨到了极点的傻子,竟然在春日里失了我的阿毛!我是一千一万个后悔啊!春天了啊,怎么还会有狼!而我啊,怎么会蠢到让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子!是我一手断送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啊!我是真的太蠢了……
人啊,就如同这冬日的雪,飘在天上时那么晶莹,那么洁白,可入了地就成了泥,越挣扎越下贱,被鞋底踩着踩着便没了踪影。
而命呢,就好像那枯草,一辈子再风光,也不过就绿那么一季。明晃晃的真好看,惹得人心生欢喜。可说话间就枯萎了,卑贱地蜷缩着,再不甘、再用力,也还是落个被人耻笑。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有这样一条命!
1,
一阵鱼肉的香味突然飘了过来,我没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鱼肉的味道抵不过阴冷的空气,我大口大口地咳嗽了起来。好不容易咳出一口腥臭的脓痰,耳畔间即刻传来霞艳嫂的骂声。
我苦笑一声,那骂一准儿是对着我的,因为这会儿的我就倚靠在她家的院墙外面。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我必须得离开,否则霞艳嫂一准儿会往外泼厨房里洗鱼的脏水。淋在身上,这么冷的冬日,那腌臜脏水一定会要了我的命。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等着做。
好不容易拖着我那条跛了的左腿,我绕到了镇子北边通往外乡大路的出口处,颇费了一翻气力才挪进了歇脚的草棚子。快到晌午了,人们还没有离开镇子中央的集市,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地面很滑,好几次我都险些跌倒,扔了我的篮子。好在我习惯了这样的风雪,习惯了冰冻土坡的湿滑,一次次强行稳住了身子,即便这让我的左腿好像要断掉一样的疼个不停。
那时候啊,我们的屋子就在坡道的尽头,为着怕怀了身孕的我不小心滑倒,阿毛爹愣是一斧子一斧子地劈了一整颗杉树。土坡子地面削成了一蹬一蹬的台阶,铺上木板,再钉上杉皮,既结实又抗烂。一溜烟儿看下去,好像从前学堂里挂着的画一样稀罕。
我伸手摸了一下额头上的那块疤,我时常会摸一下,虽然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贺家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地方,我曾经以为那里会是我屈辱的墓地,却不成想那里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天堂。
右侧发际线的根部,稍稍偏中缝,有一条扭曲的疤,足足有六寸长,隐在我花白干枯的头发下面,并不容易看到。我闭着眼睛,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时候,阿毛爹也时常会轻轻地摩挲,还总会说:“你真是个烈性子的傻婆娘……”
一行浊泪顺着腮边滑落,在寒冬腊月里烫着我的脸颊,我耸了耸鼻子,咽下了喉咙里的苦咸泪水,一边把眼泪抹掉。哭如果有用,我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世间的人们啊,无端的凭什么要在乎别人的苦难,我的命运本来就该自己承受。因为我,是个蠢笨到了极点的傻子,竟然在春日里失了我的阿毛!我是一千一万个后悔啊!春天了啊,怎么还会有狼!而我啊,怎么会蠢到让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子。是我一手断送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啊!我是真的太蠢了……
我脚旁的破竹篮突然动了一下,我把眼抬了起来,一个巴掌大的烧饼还在竹篮里的碗中打着转。大路上,一个佝偻的背影刚刚离开,他推着独轮车,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着。那是西边低洼地的老卜,一个外乡人,多年前倒插门成了鲁镇的上门女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他经常会扔个烧饼或是馍给我,可从来不和我说话,我也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虽然我很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实际上,我几乎从来没有和鲁镇里的男人们说过话,即便先前总是有那么几个,像苍蝇一样在我周围打着转,说着下流的脏话。我啐过他们、骂过他们,我甚至不在乎和他们打一架。我从来都是个本分的女人,虽然我有过两任丈夫。
我抓过烧饼,用力地啃食起来,饼子很硬,杂面里掺了高粱,但很香,也很新鲜,我不由得又在心里感激着老卜,这应该是他的一部分口粮。不像镇子里那些个有头有面的人家施舍给我的馊饭,都是准备喂猪的泔水。不过,我没资格抱怨,因为我不过是个让人讨厌的乞丐。
一个烧饼很快就吃完了,我都不记得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了。小四爷家的媳妇前天扔给我一块骨头,那上面连一丁点肉都没有,我捡起来看了看,扔回到她面前的地上。我的不屑换来了她的一顿咒骂,还有狠狠的踹在我左腿上的一脚。我一声都没吭,直到她把大门“砰”一声合拢。
一想到这些,左腿膝盖就疼得好像要碎掉了。事实上,我真的怀疑那膝盖会不会已经碎了?不过,我知道自己的骨头硬。当年,四个山里的汉子没按住我,让我把脑袋撞在那香案上,血就那么“呼”一下涌出来,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以为自己肯定死了,我是那么高兴啊!只可惜,我只是给自己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我还活着。
路上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人了,集市差不多快要结束,四乡五邻采买年货的人家陆陆续续也要回去了。天冷风大,没有谁愿意在外面耽搁,除了像我这样无家可归的乞丐。
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从草棚外面经过,三五成群的一堆壮实汉子肩挑背扛着走得飞快。他们说说笑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水的狼皮袄扎着牛筋腰带,挂着锃亮的大砍刀,脚上套着的靴子泛着黑亮的光,踩得雪花“咔嚓咔嚓”的响个不停,他们是深山坳里的猎户。我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渐渐远去的欢声笑语,曾几何时,我也每日里期盼着同样的声音在院墙外面响起。每一次,我都觉得心里踏实,因为那是阿毛爹的声音,那是我的男人。
那一年,我额头撞了个血窟窿,却并没有吓退山里的爷们,我是他花了八十千大钱买的媳妇,那可是他一年的血汗钱啊,说不定还有拼命钱在里面。脑袋上抹了香灰、缠了布条,血好不容易止住了,我也终于没了力气。头一跳一跳地疼,眼睛都不敢睁开,屋顶的横梁一个劲地转。我倒伏在炕上,手脚仍被捆着,已经勒出了血印子。外间堂屋的男人们仍在大声吵吵着,抽着辛辣的烟叶子,喝着呛人的烧刀子,嘴里骂着下流话。
终于,门“咚”地一声被推开,又“咣”一声合拢,我不由得哆嗦了起来,知道终是逃脱不了被男人凌辱的贱命。我刚才瞥见过买我的男人的样貌,是个黑脸膛的壮实汉子,生得不丑。他个子很高,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不真切年龄。我没来由得竟想起了我那短命的小丈夫,他死的时候,胡子还没有长出一根。
我在心里恨恨地骂自己是个“不要脸的贱货”,被那黑心肠的婆婆卖了,本应该死个痛快,却居然会比较起两个男人来了。我已经哭不出声了,嗓子早就哑了,一整天一口水都没能入嘴,喉咙里火辣辣地疼着。
男人终于欺上身来,我不由得后悔,如果之前没有那么拼命,说不定现在还能残留些许力气。只可惜,被困顿、饥饿和伤痛折磨着的我,最多也就只剩下半条命了。黑暗里,他没有一句废话,几下子就侵占了我的身子。我也没有一句话,事已至此,再多的话也是枉然。我紧闭着眼睛,任由着他折腾,我不在乎了,我已经想好,他不可能拴着我一辈子,只要得了机会,我会毫不留情地对自己下手。
再后来,我是怎么晕过去的已经不再记得,只记得再醒来已经天亮。男人背对着我坐在炕沿上抽烟,身上披着狼皮大襟。我刚一挣扎,他就回了头,一双眼睛瞪着我,竟然闪着亮光。他没说话,只是用烟袋杆指了指放在炕沿上的一碗清水。我立刻爬起来,端在手里,一饮而尽。这才发现捆着我的绳子都已经褪去,我的身上胡乱地裹着一件男人的粗布褂子。
这一看,所有的羞辱再次把我淹没,我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碗。就这一瞬间,我脑子里已经冒出了千百个念头,我心里已经杀死他千百次,我根本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抖得有多厉害!
男人在炕沿上磕打了一下手里的烟斗,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你心里恨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那个婆婆是个黑心肠的女人,就算我不买你,她早晚还是会卖了你换钱。山里没镇子上热闹,可吃喝还是有的。本来昨晚上你一心寻死,我心里已经凉了。可我还是要了你的人,不是因为我贪图,也不是因为我混蛋,是我想给你留一条活路。你是个本分的女人,我也不在乎你以前有过丈夫,跟了我,我就好好待你,好好和你过日子。你要是还想死,我也不再拦着,命是你自己的,你不要,谁也拦不住。”
一番话说完,他起身走了,竟然是进了山,而且一走就是三天。我像个死人一样躺了一天一夜,眼泪顺着脸颊把炕上的褥子都打湿了。最后,我起身下地,在我的脚踩到地上的那一刻,我决定了,这就是我的家,男人就是我的丈夫。
那一刻,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我要轻贱自己!第一个小丈夫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个半吊子的赢弱身子,着个风都要咳个半天。我被叔伯长辈嫁过去,本就是委屈的。那婆婆才大我五岁,却待我好像猪狗,打骂作践是家常便饭,那小丈夫也嫌弃我,从未看我顺眼。
2,
恍惚间,我竟然睡着了,或许是因为吃得太少吧。醒过来的我,立刻不停地开始哆嗦,残缺的牙齿都忍不住磕打着。可是,我却在笑着,心里充满了温暖,因为在梦里,我又一次回了贺家坳的家,又一次被我男人爱惜着,还有我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阿毛。
“呸,”一个女人尖刻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口吐沫啐到了我的脚边。我不用抬头就认出了那个声音,正是镇子西边里街挨着土地庙的王婆婆家。我知道她最是嫌恶我,因为我劈了那土地庙的门槛。在她看来,我定是个大奸大恶之人。
我不在乎,那些个虚伪做作的事情让我恶心。一条十二元鹰洋换来的门槛根本就是一个玩笑,是我自己轻贱了自己,是我把别人的轻贱施与了自己。我”嘿嘿“地笑出了声,已经拐上了坡道的王婆婆好像听到了野鬼的叫声般,趔趄了半步,蓦然回头竟是一脸的惊恐。我笑得更加大声了,看吧,人就是这样,虚头巴脑的经不住一点儿异常。我的卑贱又怎么样?我落魄到如今,细想想不是因为周遭的人太残忍,而是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是个蠢笨到了极点的傻子,竟然在春日里失了我的阿毛!我是一千一万个后悔啊!春天了啊,怎么还会有狼!而我啊,怎么会蠢到让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子。是我一手断送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啊!我是真的太蠢了……
不知什么时候,雪居然停了,太阳也挂在了枯树枝子上,一缕阳光透过草棚子的罅隙照到我的身上,居然暖洋洋的。我已经不再颤抖了,身体也舒坦了。我看得一清二楚,这个世道啊,无论怎么运转,人还是会想尽办法活下去,就好像天上的太阳,黑夜尽了,总会升起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阿毛爹没有被伤寒夺了性命,我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艰难,阿毛也一定还活着,更说不定他会有几个弟弟妹妹啊!我本来不怎么信命,被第一任夫家折磨的往昔已经很少在回忆里出现,我一度以为我和阿毛爹会相守到老。可是,我真的没想到我的生活那么轻易就被摧毁,好像麦田里的镰刀,”唰“一下挥舞过,我便一无所有了。
阿毛没了的第二个月,我就被扫地出门了,原因很简单,我是个不详的女人,连着两次克死了丈夫,还有儿子。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的我不直接把自己吊死,为什么不干脆跳了崖,那样不就和阿毛爹、和我的阿毛团聚了吗?为什么还要回到鲁镇上,回到四爷家里讨生计?为什么忍受着周围的一切嘲笑?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因为我自己不肯放过自己,不肯让这条贱命轻易被损毁。我要活在折磨中,不能就此罢休。
被太阳晒了这好一会儿,我的左腿竟然也没有那么疼了,我爬起身来,朝着镇子中央的唯一一条青石板路走去。如果我推算得不错,我应该可以在这个少见的冬日暖阳的午后完成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走得很慢,依旧时不时趔趄一下,我本来想把那竹篮子留在草棚的,可还是没舍得丢掉这最后一件身外物,我到底还是胆小的。午后的道路上时不时地有个路人经过,远远的就绕开了我,这样挺好,今天应该是腊月二十七了吧?家家户户忙着“福礼”,杀鸡、宰鹅、买猪肉,点香烛、放爆竹、拜福神,自然要躲开我这个灾星才对。我没忍住撇了一眼不远处四爷的大宅子,依稀仿佛可以听到里面的喧闹。那里曾经是我干活的地方,我的勤快和能干曾经让四爷和四奶奶称赞不已。
走过了半条街,一个身影在不远处出现,我果然没有弄错,连我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原来我并非失魂落魄,我其实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那是个清瘦的男人,穿着长袍,外面罩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脚上是一双在鲁镇并不多见的皮鞋。是的,一看就知道他是经历过市面的,是从大城市返乡的,他就是四爷的远房侄子,是留过洋的读书人,也是我要找的对象。
看着他靠近,我赶快迎了上去,应该是突然发现我的企图,他有些吃惊,甚至停了停脚步,不过,并不像其他人那样露出厌恶的表情,这让我觉得欣慰,也徒增了勇气。
我并没有过多地说寒暄的话,更因为心里的执念而忘记了问好,他也一样,有些紧张,也有些不忍。我想他或许并不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毕竟我不过是个已经被世人抛弃的乞丐。这样也好,他便没了忌讳,于是我终于问出了深藏在心里的那个问题:“就是……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灵的?”或许我期待得太过深切,又从骨子里惧怕,神情难免狰狞,眼神也过于骇人了。
我想这应该吓到了他,因为他一下子脸色苍白,双手摩擦着,连本来为了就和我,还有些弯曲的双腿都突然伸得笔直。他只是匆匆地瞥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他会把我推翻在地,落荒而逃。
幸好,这位鲁家的先生恭敬有礼,是个难以见到的真正有见识的好人,他或许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答道:“也许,我的意思是也许有吧……”
我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答案一点儿都不出乎意料,虽然,我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了起来,“那么,也就是说有地狱了?死去了的一家人,也终究有机会见面了?”
这一连串的问话终于还是吓到了他,他开始支吾起来,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到了这会儿,我突然就释然了,就是啊,答案早就在我心里了,这一次的询问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更坚定一些罢了。
鲁先生并没有洞悉我的心思,他想了一想,喃喃地说道:“唉呀,见不见得到面呢……我也说不清楚啊!甚至于,人到底有没有魂灵,我也不清楚……”
看着他越发苍白的面庞,我心里一颤,觉得很是对不住。这样诡异的话题,在新年临近时公然说出口,真是不妥啊!我于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谢谢你了!”不等他反应,我幽幽地转过身来走了。
没走出去几步,他竟然追了上来,“那个……祥林嫂,这块大钱你拿着,快过年了,去买些吃食,看起来,你应该好久没好好吃东西了。”说完这些,他郑重其事地把一块银色的大钱放进我那破了一个角的碗里,匆匆地点了下头,终于转身离开了。我看得真切,他在转身的那个瞬间,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吐了口气。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太阳已经偏西,没有了刚才的温度,但不知怎的就晃着了我的眼睛。鲁先生走得很急,我知道他还是逃不开世俗的偏见,也或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狭隘,他只是嗅到了我身上死亡的气味。
我深深地鞠着躬,在心底里祝福着他。我希望他能有个和世人不一样的人生,虽然这听起来也是枉然。
等我再次抬起头来,他已经没了踪影,许是转过了街角,走上了回四爷家的道路了。我突然觉得很累,几乎站不住了。我索性挪到了墙角,慢慢地坐到了地上。我把那块大钱拿到手心里,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钱了,别说大钱,连小小的铜钱都不曾见过了。
“呼”一阵风刮过,天上竟然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天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我没理会越来越冷的身子,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回味刚才的对话上。虽然鲁先生支支吾吾,又有些颠三倒四,但我几乎可以确信地狱是有的。是啊!地狱当然得有,否则怎么来惩罚我这样的罪人。我有罪啊!因为我,是个蠢笨到了极点的傻子,竟然在春日里失了我的阿毛!我是一千一万个后悔啊!春天了啊,怎么还会有狼!而我啊,怎么会蠢到让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子。是我一手断送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啊!我是真的太蠢了……
我突然很想立刻就下到地狱里,因为我无时不刻地思念着阿毛和阿毛爹。我突然觉得自己蠢笨得可笑,柳妈的话曾经吓得我半死,吓得我花了一年辛苦积攒的工钱,跑去捐了个让人耻笑的门槛。锯开就锯开吧,再怎么说,那个小丈夫也是我的丈夫,他要是不嫌弃半个身子的我,尽管拿去。至于剩下的半个,我很清楚,阿毛和阿毛爹是不会嫌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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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头靠在墙上,一会儿的功夫,雪花越来越大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每一次呼吸,都有冰凉的雪花直接浸润到我的肺里,本来还有刺痛的感觉,现在倒也不觉得了。我闭着眼睛,朦胧间结了霜的冰花挂满了我的睫毛。我突然笑了,记得那一年,我非要陪着阿毛爹去打狍子,也是个大雪天,我们藏在一处沟坳里,我的睫毛上也挂满了冰花。
“老婆婆,天气太冷了,你赶快回家吧!”突然的,我身边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这让我吓了一大跳。紧接着,我的胳膊竟然被搀扶着,整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我只好费力地睁开眼睛,一个姑娘就站在我的身前,她的脸冻得通红,雪花也覆盖了她额头上黑色的刘海。她的一条黑亮的粗发辫搭在一侧的肩上,扎着红色的头绳。她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棉袄,下面是一条同样青绿色的棉裙,蓝色的毛里夹袄罩在外面,看上去相当的厚实。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姑娘,可却觉得那么熟悉。她的眼睛闪着光,脸上写满关切,把我搀扶起来后,还不停地询问我的家在哪里。不远处,应该是那姑娘的家人,也都是朴素的外乡人,推着几辆车,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知道了,他们许是来卖货的山里人,也可能是更远的乡下来的种田人,赶着这过年的光景,把手里的货卖个好价钱。
我的心里突然就热了,这么些时日了,我见过这么多的人啊,有多少都恨不得踢我一脚,好让我下跪,好凌辱我、折磨我。对这个世界,我早就无所期待,更无可祈求。无药可救的不是卑贱的我,而是这吃人的世道。
我笑了起来,坚定地推开姑娘的手,“不碍事的,我这就回家了。你快走吧,再晚了,路可就难走了,你的爹妈和兄弟还等着你呢!”
姑娘看了看已经渐黑的天色,有些许的犹豫,我更加坚决地挥了挥手,“走吧,快走!不碍事的,我就回去了……”她没有动,手张开来,那块被我攥得尚有些许温度的大钱露了出来,“可我不能要你的钱啊!”她还想凑上前来,却被我手里的竹竿止住。
“我有钱,这是送你的,姑娘。拿着吧,我用不着了……"我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甚至露出了凶狠的表情。姑娘一凛,终于一咬牙,深深的给我鞠了一躬,扭头跑了。
看着他们一家人相互搀扶着,艰难地走上离开鲁镇的大路,我双手合十,低声地吟唱了起来,那是“祝福”的祈祷。曾几何时,我麻利地端着盘子,里面的鲤鱼还在一张一闭着鱼嘴,那锦鲤的身体已经熟透,身上贴了福字。那时候的我,是四爷家最得力的佣人,是有资格完成仪式的骄傲的祥林嫂。
我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已经仿佛是野鬼的哀鸣。我不在乎,我是祥林嫂,我得把我的祝福献给这镇子上活着的人们。我祝福他们,祝福他们终究也逃不过的命运。
我的头一歪,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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