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

有一晚梦见自己睡在少年时的家里，心里荡漾开一种久违的感觉。仿佛找到一件遗失很久的物品，伴随着失而复得的窃喜。

人生如海上漂流，记忆是随海流而去的浮木。童年、少年、青年……是一座座远去的孤岛。我们离岛时可能没有那么深刻地感觉到，从此以后，我们终其一生就只能远望而已。

感谢梦境，让我们架桥回去。虽是梦幻，但如庄周梦蝶，又有谁能说是梦幻呢？

我们从过去走来，但过去的人包括过去的自己依然留在过去，如平行时空，也不是没有科学道理。宇宙科普讲，多少光年之外还可以看见多少光年之前的地球影像。那么，二十光年之外，还能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

二十年前，我正要离开那个从三岁就生活的地方，内心没有半点不舍，甚至充满了兴奋之情。奔赴未知的人生，和过去划清界限，十几岁少年的心路历程大抵如此。

但我记得，三岁那年被母亲从外婆家接来的时候，内心其实充满了紧张和不安。最开始我随父母住在厂里那处平房宿舍。关于房间的布局以及屋外的场景记忆犹新，只有一间房，外面一个小厨房，房间里似乎没有更多的家具，只有一张床，不记得有没有沙发，但清晰记得那台黑白电视机。夏天时候，厂里的人们三三两两到我家门口纳凉，看电视，留下我最初的快乐时光。

大概快到六岁，我上小学前，我家搬到旁边新修的一处二层小楼。在那一住就是十多年，几乎跨越我整个少年时代和青春期。

那是一个套间，面积只有二十多平米，我现在竟然无法想象当年父母是怎样在那样小的房间里度过人生最好的年纪，但于年少的我而言，并没有觉得太多不适。我在那里上了小学，小学毕业，又上了初中，初中毕业，又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前已经很少住那里了，说起来也就不到十二年的光景，但记忆中却如几十年般漫长。

令人怀念的，那些像破茧般痛苦并快乐的日子，那些充满梦想的日子，仿佛再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变得世俗的我们，以及行将而至的衰老。一生好酒的父亲离世已三年有余，母亲也肉眼可见的老去，包括曾经年少的我们。

而当年我是怎样在那间二十多平米的房间里度过漫长的少年和青春的？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分明还记得每年过年时，都会在阳台走廊偷偷对着天空许下愿望，期待着长大。日子悠长如不尽的宇宙，如今看来，不过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读书，离家……对青春时代故人故地总怀着一些不可理喻的羞怯，好些年不再踏入那里一步。直到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带女友重访旧地。那条路变得小了许多，但仿佛又看见十几岁的自己骑自行车去学校的场景，仿佛又看见自己一点点长大的身影，一点点从小孩到青春期少年，一点点长高，长出胡须，有了少年的心性，一点点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一些忧郁。

然而那栋小楼却一点没有变化。我带女友上楼，走过阳台走廊，尽头处就是我随父母生活了十几年的屋子。走进去，回忆迎面扑来，墙上有我六岁时用铅笔画的西瓜，满地都是破碎的没有搬走的老物件，斑驳的墙上处处都是过去的痕迹……女友感叹，这么小的房子，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这样的重访，一共有三次。第二次去时，女友已成了妻子，周围已经拆迁，但小楼还在。我抱着儿子在房前留下一张照片，眼里大概已有泪光。

又过了好些年，再次重访时，那里已是废墟一片了，我在废墟里找寻曾经的印记，但除了断壁残垣，什么也没有了。人们已四散，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一些少年，他们和少年一样都已离开这座孤岛，奔赴未知岛屿。

从少年到中年，多年后才懂得，所谓未知，其实千篇一律。我们经过的早有无数人经过，我们感受的早有无数人感受，我们梦想的早有无数人梦想，我们得到的早有无数人得到，我们失去的早有无数人失去……人生这道考题，没有B卷，每个人都是第一次作答，无数人都认真地答过，即使他们早已知道答案。

父亲去世那年，我去老家圈坟，看见满山坡的新坟古冢，来自祖辈。我想，他们都曾鲜活地活过，如今他们都已长眠。有一处平地，居然是一座清朝的古墓，他的后人在哪里呢？据说三代以后，都成了荒冢。在宇宙面前，人类渺小如尘埃。

我的凌乱不堪的回忆，也只是我个人的回忆，当我长久遗忘这些回忆，不想却在梦境之中，它们如海底的沙，随海潮翻涌而上。离开那片孤岛，我终于拥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生，过去的日子却成了我弥足珍贵的海底珍珠。

远望活过的瞬间，感谢路过我成长时代的人们，祝你们各自安好。愿我们在梦境之中，感受时光之流，以勇者姿态，蓄积力量，穿越人生之海，奔赴下一座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