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变(三)
(十)
一九五零年,村子里开始了一个又一个的运动,那些所谓的地主啊富农啊的土地全归了国有,村子里成立了农业合作社。
华生回村刚置办的几亩薄地也被收到了农业合作社,几年后,家里的积蓄也花的差不多了,日子已没了之前的滋润,开始捉襟见肘起来。
可日子再难,秋分还是喜欢穿旗袍。有时候华生为了让秋分做件冬天穿的棉旗袍,也是为了多点收入,就去合作社里打夜班,出远工。
有时候被安排赶着马车去很远的地方,一住就是好几天,就把秋分和孩子撂家里。
秋分因为一个人带着个小孩子,丈夫不在家,就每天晚上早早关了门,早早睡下。
(十一)
她总是那么一本正经的装样子,
村子里的男人女人们因为秋分穿的好看,就觉得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装什么装?穿成那样,还不是给男人看的?
村子里的郭队长本来就是个老色鬼,自己的老婆管不了,也不知睡过多少女人,不管是谁家新娶的媳妇儿,还是黄花大闺女,只要他看上,就非得搞到手,他又横又霸道,村子里的人敢怒不敢言。
从秋分来到村子,他就被秋分馋得睡不着觉,从青岛来的,大城市,青岛大嫚,太洋气了,村子里再漂亮的闺女跟她一比也土得掉渣,尤其是她穿着旗袍走路的姿势,就像风摆杨柳枝,他盯着她傲娇的前胸,他盯着她旗袍开叉的两条腿,两眼直直的,拔不出来了。
他每次见他那色迷迷的样子都被秋分看在眼里,秋分就想这人怎么样这么无耻。
以后就想办法躲着他。
(十二)
这次华生出去要待半个月。
天太热,秋分把大门早早关上,就摸黑在院子里洗澡,而他院墙旁边的梧桐树上,枝叶茂密间,却藏着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他据高临下的看着院子里正在洗澡的秋分,黑暗中闪着隐隐约约的白光,他已两眼冒火。
等秋分洗完了,还没进屋,他从院墙上“哧溜”滑下来,翻过院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在秋分进屋前钻了进去。
秋分吓了一大跳,昏黄的豆油灯下看清是他,就“啊”地大叫,嘴还没张开,就被那双脏手紧紧地捂住了……
华生本来是要待半个月,却因有事提前回来,他拍门,没人开,隐约听见里面有动静,他感觉不对劲,就翻过自家院墙,一进屋,就看见有人趴在秋分身上,而秋分,正在死命挣扎。
怒极了的华生抓住那男人就打,两个人扭成一团,豆油灯碰翻了,屋里陷入了黑暗。
缩成一团的哆哆嗦嗦的秋分只听见他俩打斗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一声闷哼,又一声闷哼。
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秋分也没了力气,躺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天亮后,她才看清,她的丈夫躺在地下,手里握着把剪刀,正扎在郭队长胸口,而郭队长,却是趴在华生身上,两个人脸对着脸,郭队长早已死透,而华生呢,她看见了,华生躺在地下那块扎满大铁钉的木板上,后背几乎扎了个通透。
那个钉满铁钉的木板,是华生做好了放屋里预防坏人进屋的,扎到的,却是他自己。
秋分望着满屋子的血,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爬出去,爬到邻居家,然后就没有了知觉。
村子里的人边唏嘘边感叹边处理后事,郭队长的老婆边嚎边骂:“都是你这个浪货惹的事,你快浪死了算了,”满嘴的脏话,不停地嚎叫。
而秋分,正躺在邻居家,像死了一样,除了还喘着气。郭队长的老婆就要进去撕把了她,被人拦下了。
(十三)
丧事办完后,秋分就像个木偶一样,两眼空洞,走路都不知道拐弯,经常撞墙上,要不就撞树上,她不知道按时吃饭,不到两岁的儿子饿得嗷嗷哭,她也不管,还是邻居抽空过去喂喂孩子。
郭队长老婆隔三差五就跑到秋分家闹一场,骂够了,就揪着头发打一顿,秋分任她打骂。
秋分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她早已不再穿旗袍,而是,不管什么衣服都往身上套,包括华生的衣服她也穿。人们说,她大概是疯了。
有天,她把自己收拾干净,又穿上那件好久没穿过的,压在箱底的月白色旗袍,把头发披散开来,耳朵边扎一条浅蓝色发带,就像当初,华生在海边救她时的样子。
然后,她把儿子背在背后,就出了门。
她径直往河边走去。
初秋的河水已开始变凉,汹涌着向东流去。
她把儿子放在河边的草地上,让他乖乖听话,别动,孩子那双清澈的眼睛盯着她,突然滚出两颗泪珠,他叫,“娘”……
秋分别过头,狠狠心,往河里走去,儿子在后面又叫一声“娘”
她不敢再听儿子的呼唤,快步跑到河边,一头就扎了下去。
她没有任何挣扎,就想让河水淹死自己。
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意识渐渐的模糊,耳边却清晰地听见岸上儿子那杀猪般的嚎叫:“娘啊——娘啊……啊……娘……”
撕心裂肺……
儿子还不太会说话,只会简单的叫爷娘,秋分突然间挣扎起来,此时此刻她只想强烈的活着,想活着的欲望使她浑身充满了力气,她挣扎着从水面上露出头来,抓住一块飘在水面上的浮木游向岸边。
(十四)
此后的秋分像变了个人。
她已不再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女人。
以前见人就笑,跟任何人都相处的很好的秋分,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始终阴沉沉的,看起来有点吓人。
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嘴巴像上了封条,也不跟任何人来往,除了队里有事,或是分粮食,她会跟会计说几句,人们很难见她开口。
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她开始学着做很多男人的力气活,渐渐的,男人能做的,她也能做,谁都不让帮忙,村里人说,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股蛮劲儿,不管什么重活体力活还是技术活都难不倒她,她就像个铁人,永远不知疲倦地里里外外的忙活,一刻也不停歇。
她翻修自己家房子,谁也不让帮忙,她一个人上房顶,起初不敢,害怕,可是慢慢的,她胆子大起来,整个三间草屋,都让她换上了新鲜的麦根,都是她一点一点倒腾上去的,从学习上墙爬屋,到熟悉各个流程,过程虽然缓慢,但她做到了。
她望着自己新换的屋顶上的麦根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
在一个月圆之夜,她不自主的爬上了上去,坐在尖尖的屋顶上,望着天边圆圆的月亮,闻着身边阵阵麦根香,她想起了她的华生,再也抑制不住思念,抑制不住眼泪,任泪水不停地流淌,流淌……
后来,只要心情不好,她就爬上屋顶,坐那想她的华生。
时间长了,上墙爬屋对 她来说,几乎是如履平地了。
她已爬习惯了。
(十五)
她把自己的那件月白色旗袍和华生那件藏青色长衫伸展着平放在柜子里,袖子和袖子纠缠在一起,把两个人的唯一的合照放到底下,然后把所有的华生遗留的东西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子里,锁好柜门,谁都不让动。
她用这唯一的方式表达对华生的思念,就像华生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的生活,除了对华生的思念,就是照顾孩子了,她不跟任何人说话,但她不阻止孩子跟人交往,随着孩子渐渐的长大,家里有什么事就交给儿子去处理,儿子也渐渐的融入到社会中去,有了自己的好朋友,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村子里谁家有大事小情的他都热心帮忙,小伙子长得跟他爹一样帅。
后来就娶了村子里长得很美但是腿受过伤的念念母亲。
但是秋分,依旧冷冷的,还是不跟任何人来往,眼睛始终阴沉沉的。
她心早已死掉,对这个生活一直提不起热情,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就是把儿子养大成人,还有,对华生那浓浓的思念。
儿子结婚后,有了孙女,她给取名念念,就是想念的意思。
儿子成家,她已没有了心事,她可以抛却一切杂念,什么都不想,只想念她华生。
(十六)
儿媳妇儿很是孝敬,每次都是做好了饭请她吃,好的都留给她。
有次擀完一大摞饼,正好家里买了猪头肉,就给她卷了一大卷,叫她,她不动,媳妇儿就把饼送她屋,她也不看,坐那呆呆的。
媳妇儿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敢打扰她。
她呆坐了一会儿,就拿起饼卷,爬上了房顶。
很晚了,她坐在房顶上,此时的房子是经过翻盖的,麦草的屋顶已换成了瓦片,反倒比之前好爬了。
她什么都吃不下,就把饼随便放在瓦楞上,她还说,华生是最爱吃饼卷肉的,她最喜欢吃。
她呆坐了很久,然后慢慢爬下来。
晚上睡觉就做了个梦,梦见华生回来了,还吃她做的饼,吃得很香。还说:“秋分穿着月白色旗袍,在房顶上跳舞,跳的好看极了。”
第二天晚上,她又爬上了房顶,发现昨晚放的饼还在那放着,已变味儿了。
她呆呆的做着,已是后半夜,她迷迷糊糊,看见那张饼竟然站了起来,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那女子穿一件月白色旗袍,披着一头长发,耳边还扎根浅蓝色发带,只是那女子只有筷子般高。她就在坊顶上走来走去。
过了我会儿,她看见了华生,从天而降,也是筷子般高,穿着一件藏青色长衫,他走到女子跟前,拉起她的手,秋分就感觉到,自己的手好像被紧紧地抓着,然后,它看见华生把那女子抱在怀里,她就感觉到自己被华生紧紧地抱着,她享受着那种感觉,就像回到了年轻时候,美妙极了。
过了一会儿,华生要离开了,她是那么不舍,只听见华生她在耳边说话,:“你以后,每年七月十五,把卷饼放房顶,放好后回去睡觉,等我看到饼变成了人后,我会来找你的。”
从那以后,每年一次,只有是夏天,只要是秋分感觉到华生的呼唤,就把那卷饼放上房顶,也亏她练就的爬墙功夫,放好后,她回屋睡觉,睡着了,就跟华生相会,。
第二天天不亮,再爬上去把饼拿下来,放桌上。
可是,随着年龄增大,她有时神志不清,把饼放好后,回屋迷迷糊糊睡觉时秋分却说着话,有时还把儿子儿媳妇儿吵醒,她大声说:
“你看,屋顶上的卷饼又变成小人儿了,变小人儿了。”
儿子媳妇儿知道她放饼的事,但对她说变小人儿是不信的,总觉得她年龄大了,本来就神神秘秘的,就由着她爱做什么做什么,可是她每次放上饼就说梦话,(他们以为是梦话)
后来,她在又一次睡觉时大声说:“又变了,屋顶上,屋顶上,饼啊,变小人儿了,华生,你快来啊,快来啊!”
儿子媳妇儿被吵的睡不着,就跑到院子里,抬头看。
真的是,看见了,隐隐约约,一个筷子高的女子,穿一身白色的衣服,在房顶上跳来跳去。
两口子惊得张大了嘴巴。
念念的母亲忍着好奇,就偷偷地把事告诉了村子里的神婆三奶奶,三奶奶说,我们老家是有这么个事儿,卷饼放屋顶能变成人,但很少有人见,除非这家人惊动了神灵,可能是秋分这些年过的太不容易,所以这事发生在了她身上,你能看到,说明你也跟这事有缘,都是命里注定了的。
还嘱咐她不要说出去,否则,对念念奶奶是很不好的。
念念母亲虽然一再保证不说,但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念念姥姥。但是没说发生在自家婆婆身上,只说是听人说的,念念姥姥听说这事后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就在第三次放饼的那个七月十五晚上,念念奶奶好像预感到什么,她放好饼后哭了。
回屋躺下后,华生来了,她说,秋分,我以后,不能来了,如果你想跟我走,就跟我走吧,儿媳妇儿已经把饼变的事说出去了,她已泄露了天机,再这样下去,她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为了孩子们,我们走吧。
秋分觉得自己活的年龄够大了,再说她也想跟华生走,就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地跟着华生走了。
(十七)
念念母亲那晚又看见了跳舞的小人儿,只是,她跳了一会儿,就一头栽下了房顶,我们也看见念念奶奶往屋顶上放饼,但谁也没看见跳舞的小人儿。
第二天,念念母亲看见了,院子里躺着那张头天晚上念念奶奶放到放顶上的饼,里面卷的肉,变成了红红的,像……血……
秋分丧事办完后,过了头七,念念母亲生了一场大病,躺炕上除了喘气,啥也不能动,闭着眼睛,滴水不进,送去医院,从里到外全部检查了一遍,啥毛病没有,一切正常,又被拉回家,靠打点滴维持着。
一个月后,她突然睁开眼睛,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吃饱了,就开始自言自语:“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看见,跳舞的小人儿,假的,根本就没有,假的,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