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我爸爸
我爸爸
关于爸爸妈妈的文章我一直不敢提笔。一来我的文字水平真的有限,写不出爸爸妈妈对于子女、对于周围人的爱的万分之一;二来在别人的眼里我的爸爸妈妈和我一样,就象广袤的农村遍地可见的小树小草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可我还是要写了,他们离开我们已经太久太久了,不写下来,我怕我会忘记什么,我怕他们那普通又不凡的一生被岁月全部带走。
还是这样吧,浓浓深情,我只轻描淡写,不为别的,只为记忆。
大伯、我爸、三叔兄弟三人合影于 淮阴和平粮站我爸,名郑(锦)飞,1931年11月15日出生在一个贫穷却又有点书香气息的家庭。爸爸小时候的事我们一概不知,爸爸在世时我因年轻想不到问他关于他的一些什么什么,就象现在大部分人一样,都将小孩子的事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问起大人的事。很不幸,我也不类外。
据三叔说,1947年,大伯上了军校后,爷爷带着脱去只穿了一两月国军军装的爸爸回了家。爸爸为逃战乱出走时小学没有毕业,爷爷于是又送他到学校继续上学,从四年级开始读,读到六年级年龄已经18了,也就回了村。
1960年公社办起联合诊所,爸爸在那里做会计。他一边做会计,一边自学中医,一有空就向周围老中医请教。后来联合诊所解散了,爸爸回到生产队做了一名会计。做会计期间他还是一边做会计,一边自学医学,而以针灸为主攻。由于他的坚持,不久村里办起了合作医疗诊所,于是我爸就顺理章的成了我村也是我国第一批赤脚医生。如果说医生是爸爸一心想做的事业或者说在当时职业里相比还算比较体面的话,那这与爸爸多年准备是分不开的,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如今也是。
“赤脚医生”是一个历史名词,现在好多人都不清楚了,小时候看的一个电影《红雨》就是说的赤脚医生,您看过吗?“赤脚医生”是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产物,是社员对"半农半医"卫生员的亲切称呼。1968年,当时中国最具有政治影响力的《红旗》杂志发表了一篇题为《从"赤脚医生"的成长看医学教育革命的方向》的文章,毛主席看了这篇文章后在眉头上批到:“赤脚医生就是好!”于是,《人民日报》刊载,随后《文汇报》等各大报刊纷纷转载。"赤脚医生"的名称走向了全国。全国最高峰时赤脚医生有150万人,他们为缓解新中国医生紧缺的困难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们无疑是全科的,从头疼发烧这些小病,到妇女生产甚至到畜牧兽医无所不至。直到1985年1月25日,《人民日报》发表《不再使用"赤脚医生"名称,巩固发展乡村医生队伍》一文,到此"赤脚医生"逐渐消失。根据2004年1月1日起实行的《乡村医生从业管理条例》,乡村医生经过相应的注册及培训考试后,以正式的名义带执照上岗。赤脚医生的历史自此结束了。
我眼里赤脚医生的辛苦与如今城里的医生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赤脚医生是一群没有白大褂的土医生,他们没有固定的薪金,有的只是每月拿大队一些补贴,有的甚至只是以生产队记工分代酬。这微薄的补贴和工分,根本上解决不了他们的生活,因而,他们白天坐班,午休或下班回家后还得参加生产队劳动,夜晚还要挑灯自学医学知识、出诊看病。而他们无论在做什么事、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刮风下雨、无论炎炎烈日只要病人家属一到,马上出发,不管多远都是二条腿小跑着出发,苦与累无怨无悔。其次,由于贫穷落后,医疗设备十分简陋,除了一个破旧的一个药箱,几片普通的药片,几支针筒,几块纱布,别的就少得可怜,一个听诊器是他们最高级的装配。记忆里爸爸的三个针筒用了好多年,其中有一个外层还坏了一角,用胶布裹着。哪象现在的医生坐诊全靠一整套昂贵的体检设备,满库房品种齐全又昂贵的药品。尽管条件那样艰苦,赤脚医生做起事来一点不含糊,特别是大众防疫,每家每户必到,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我帮爸爸在我们庄上挨家挨户发一紫一黄的预防疟疾病的叫什么伯氨喹宁与乙氨嘧啶二种小丸子,还带着水瓶,当面让村民服用,生怕他们扔了不吃,工作态度很是认真,一点报酬还没有。
那时晚上出诊他们或提着马灯或是打着手电筒,我家堂柜上放着好多爸爸用坏了的手电筒和换下来的电池,这在普通家庭里是很少的。小时候我们经常与小伙伴把爸爸换下来的电池,撕掉外面的画纸,用小锺子敲敲,中间的碳棒收起来平时当笔在地上写字或乱图乱画,倒出里面的黑色物质,锌桶做成小水桶在小田埂上玩烧水煮饭的游戏,玩的不亦乐乎。
我上小学时,村医务室就在小学校的边上,我经常溜进卫生室里玩,经常找一些用过的青霉素小玻璃瓶带到学校里去玩,去掉上面的锡包盖,只留橡皮盖和玻璃瓶,那时这种东西也算稀奇之物的。我有时还将小小的玻璃瓶倒上墨汁,上描红课时就不用带大瓶墨汁了。有时也送给同学一些,那算是不错的礼物了。有时也向爸爸讨要一两个存药水的小盒子,那时我们所有学生几乎都没有铅笔盒,我们将小药盒拿来,去掉里面的纸板隔层,就成了我们的最好的铅笔盒,其实那时我们的文具很简单,一二个铅笔头加一把小刀一个橡皮擦,如此而已。
那时我们的文具盒爸爸是个烟民,从不用烟袋,属于那种不讲究的,口袋里常年都是半口袋烟沫,想抽烟时他就用一张小纸放在桌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烟沫,用手一卷,一根小喇叭型装的卷烟就成功了,小时候我还亲手帮他圈过。后来他还学会了一种卷烟的方法,就是在一个小木箱上订一个什么空心小铁管,纸放在下面,撤上烟沫一圈再刷上点浆糊一枝烟立即成功,和供销社买来的洋烟一模一样,我看着神奇极了。可现在我怎么也想不出当时用的什么原理。
爸爸在村里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干不动为止,干不动时连个退休工资也没有,好在他把岗位让给他哥哥,就象城里人当年顶职一样。现在想来国家对于他们这批赤脚医生是有愧欠的,正如几十年来愧久十几亿农民一样!也难怪,那时的国家太穷了。现在国家富了,政策终于向农村、向农民、向村医生倾斜了,可爸爸以及和他们一样的第一批赤脚医生却基本都不在了……爸爸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国赤脚医生之史!
我对所有乡村医生充满敬意,也不仅仅因为他们的身上有父兄的影子,他们拿着微薄的收入,守护着一方同样收入微薄的农民,有了他们,农民们才能走出那个困苦的年代。我的眼里他们是最可爱的人,
记忆中,我爸和我爷爷一样,不善农活,在哪个以农为主的年代,只有妈妈一个人赚工分,我们家的境况可以想象的。由于爸妈人缘与信用还算好,每年每季分粮食时我家还是照常分的,正常人家的标准口粮每人每年200斤我们家一斤不少。记得每次队里分粮食,几十个小粮堆每家一个,最大的就是我家的。分烧火草也是一样,而每年工分亏空,年终用爸爸的全年工资补贴正好相抵,我家还算能过得去。但大多时间还是“春青菜夏蕃瓜,十冬腊月胡萝卜”的维持!
印象中爸爸对于子女的上学除了我和哥哥二个男孩子外,都是不上心的,特别是姐姐妹妹这些女孩们。大姐直接没上,其他的总想上个初中就下来才好。反而是妈妈激烈的争取,妈妈的理由也简单,不能再让孩子们象她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一辈子。现在想来难怪爸爸,8口多人(还有爷爷)只有三两个劳力是不行的,穷怕了啊!而我们兄妹几人除了老六考上大学外,其它都一无所获,白费了爸妈好多的血汗钱,还断了书香人家的书香气,惭愧之极。
记忆里,爸爸一生好学,家里也没有几本书,几本医书,他是读了又读,有时他也把我们的语文课本拿来读,他读书与现在人不同,他读书摇头晃脑象是象唱歌一样,小时候我们觉得很好笑,常常学着他的样子,现在我才知道那叫唱书,现在年轻人大都不知道什么叫唱书了,更是听不到了,我如今还能学唱几句。
爸爸只有高小六年级毕业,我的心里爸爸却算是一个文人,他的衣服前面口袋里总是挂着钢笔,这在当年农村,这种装备除了记工员和一些干部外很是少的。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爸爸每年春节自己写对联,还有好多邻居也带着红纸让他代写。每当这时我总是站在边上,一脸崇拜的看着爸爸写字,一付付对联从他笔下一瞬间完成,一家和一家写的不尽相同,尽管他写的并不怎么好,但那时我就觉得,爸爸就是位书法家,他头脑里好像有好多的对联!每当这时爸爸就将毛笔、墨汁及剩余的大红纸大方的交给我们,让我们自由的尽情挥洒。后来小学描红课,老师们都说我写的好,让我风光了好多时日。再后来有一次高中部书法比赛,我的字还得过三等奖,全靠爸爸当年的启蒙。如今由于工作的原因早与书法无关,偶尔写几次却终因坚持不住而作罢。
那个年头我们一家八口人忙饱肚子已经不错了,可我爸爸还是为我们兄弟建起了结婚大瓦房。而这,不靠行医,全靠他几十栽树的结果。在我们村上,我家树是最多的,什么树都有,什么柳树、榆树、泡桐树、楝树、桑树、槐树、狗骨头树、壳树,最难得一见的还有檀树,到最后我家还种了一大片农村人很少见的水杉林,横竖成行看着很是好看。我家里还有全村最大的竹园,竹子长的又大又好,爸爸和哥哥编竹篮竹筐什么的是不用买竹子的,还有大量的竹子用来卖,这在当时大家都很羡慕。爸爸用卖树卖竹的收入一点一点的置办砖瓦等建材,日子久了,在我们接近成年时候,一切齐备了。光凭这点,爸爸对于我们付出足以让我们敬佩与报答一生。
由于妈妈成天在地里忙活,做饭常常顾不上,印象里好多时候都是爸爸在做饭。爸爸最拿手的饭是手工面条,宽宽的那种,由于那时的细粮少,面条锅里大多加上番瓜红薯之类的杂粮,所以里面份量不多的面条吃起来特别好吃,再倒一些酱油,色香味就全了,让年过半百在外找旧时味道的我回味无穷,如今我吃遍各地面条,很少能把放了各式浇头的面条吃完,我在找爸爸的味道吧。直到我结婚了爸爸还在为我们做面条。有一次早晨,我和老婆刚起床,看到爸爸在用日光灯管在杆面,老婆大惊小怪的一声“爸!你怎么用这个杆面”,话音未落,灯管碎了,到现在老婆还在笑话。
记忆里,爸爸是个风趣而幽默的人,和他在一起我们家庭氛围很是和谐,这点我们兄弟姐妹全传他,家里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宽心一点就好。爸爸对于孙子孙女的爱也是让我深刻的。侄儿从小全部吃奶粉,这几乎都是他到外村帮人看病或是编织竹蓝一点一点嫌来的,掏钱时决不含糊。唯一的侄女也是有事没事总粘在爷爷奶奶的身边,场景至今粒粒在目,我儿子因为不常回家,回去了更是百般疼爱。那时爸爸开了个便民小店,我儿子回家了,他总是不记成本的往他小口袋里装吃的,什么唐僧肉、辣条、萝卜丝、茴香豆至今让我儿子至今记忆犹新。
爸爸一生行医治病救人,自己却一生多病。爸爸一生得过三次大病,第一次据三叔讲是在他三十几岁时,我忘了是什么病。那时条件差,一早爷爷去邻居家借了一些粮食,请了四位健壮的村民用小床将爸爸送到几十里远的县城,当时的院长亲自为他开刀才救回了他一条命。第二次生病是我上中学时,得的病叫胸膜炎,他在县医院住了近一个月我全程陪同。第三次却是心脏病,这时的我们都已经成人,钱是不成大的问题,可就是这倒霉的病最终要了爸爸的命。爸爸弥留之季说的话就是:“回家”,也不知是心疼子女的钱还是真的预感到不行了,最后大家商量着还是回家了,果然回家当天爸爸最后看了四周一遍就闭上了眼。
爸爸的离世,让成年的我第一次放声大哭,而此时此刻的我也泪流满面。我哭爸爸一生命途多舛,我哭自己面对亲人的死却能为力,我恨自己在爸爸有生之年没有尽到为人子应尽的孝道。爸爸去世的那天,一直睛好的天却下起了雨……
“子欲养而亲不待”,寄语所有的朋友,父母在时需尽力所能及的最大的孝,莫等父母不在时空悔恨。
写首拙诗结束吧,谨以此献给您与您的同行们:
赤脚医生的岗位
仿佛为你而定制
你却用毕生的精力
将初心坚持
晨风是你匆匆的脚步
从每条乡间小路上飘过
月色是上天为你点亮的灯火
照亮你无数次回家的路
破旧的药箱
背负着治病救人的天职
细细的银针
助你一生斩妖除魔
粗糙的手
搭着同样粗糙的经脉
温暖的话语
是你撤向病人心坎的甘甜雨露
微薄的收入
撑不起一个八口之家
八口之家
却因为有你而自豪
赤脚医生的退场与你的离世
惊人的同时
困难的共和国
似乎把你忘记
百姓们是否还会想起
那些年五分钱可以看病
五分钱还可以上门的美丽传奇
和没有白大掛的你
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六日爸爸离世,享年68岁。
布衣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