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将
洪武十九年秋,我骑着那匹年幼的毛驴离开了如梦般繁华的金陵城。自我出生起,这还是第一次离开。我爹是金陵城内颇有名气的一位说书人,在爹百年之后我便子承父业,到了今日也算是有了几分名气,可是我却厌倦了每天笑迎天下人的生活,未给家人留下只言片语,我便骑着毛驴跑了出来。出城的时候新一天的第一抹阳光正照在金陵河上,波光粼粼,美轮美奂。站在朝阳里回望金陵城,竟是往日不曾看过的壮观。城头将士好似铁塔,不动如山。盔甲上凝了些露珠,在阳光的作用下显出绝美的光芒,好似神兵天将一般。金陵河中的画舫里不时走出一个或一群长袍高冠的士子或高官,春宵一梦,终要回归现实。
我骑着毛驴奔驰在官道上,没有烟尘,没有劲风,摇摇晃晃地行进使我甚而分不清楚自己是否是在前进。日落西山时,我来到了一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在一户大宅院门前,毛驴停下了脚步,“铛铛铛……”门环的响动惊醒了这个静寂的小村,鸡鸣狗叫一齐袭来,吵得已经落下去的夕阳又抬起头来,散出血一样的光芒。“吱呀…”门开了,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有事吗?”老者发出乌鸦一般沙哑的声音,吓得毛驴放了个屁。“老人家,我要去西边投奔亲友,走到贵庄天色已晚,不知能否借住一宿?这是我的路引”,说着,我从褡裢里拿出一张盖着官府大印的黄纸,老者看了看路引,又看了看我,这才闪过身子,放我进了院儿。我进来后老者便掩上了门,把最后一抹日光隔在了门外。偌大的院落空空的,唯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枇杷树在秋风中摇曳,树下是一架藤椅。“驴拴后院马厩,你住这间房”,老者指了指左边,随后便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再理我。
我在喂饱毛驴又喂饱自己后,又来到前院,老者依旧躺在那儿,不知死活。此时一轮圆月正上中天,四下寂静无声,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老先生,听起来却像鬼叫。老者缓缓睁开眼,射出一道精光,让我不寒而栗。“何事?”“那个,您家里就您一个人吗?您的妻儿呢?”“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只剩我……”老者喃喃说着,似是回答我,但更像是说给自己的听。凭着多年说书的经验,我敢肯定这位老者有故事。“老先生,听您语气像是有些心结,如蒙不弃,小可倒可做一倾听者,不求为您排忧,如能使您得一二分舒解,那便是小可的造化了。”“咳,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说也无益,小娃娃还是早些歇着吧。”“看您说的,小可向来以说书为生,越是陈迹往事就越是感兴趣,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老者被我说的不耐烦了,指了指藤椅旁的一个石凳,“坐吧,我这故事可长。”
咱是前朝至顺年间生人,那时候元庭无道,苛捐杂税不断,咱长到十岁连一粒像样的粮食都没吃过,十二岁那年,咱爹娘因为缴不起税,被元兵生生拿鞭子抽死了,咱为了埋葬双亲,不得已将自己卖给了村里的刘员外,换了几个大钱,两卷破席,这才把爹娘埋了。这之后咱便给刘员外放羊,日子虽苦可好歹每天还能吃顿饱饭,刘员外人也不坏,不打咱不骂咱,这个日子比爹娘在时还要舒坦。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到至正年间的时候,朝廷更像是疯了一样征税,就是刘员外也支撑不住了,只得卖了羊,带着全家老小住进山里,因看咱实诚能干,也带上了咱。咱这时才知道刘员外有一个女儿叫玉儿,长的那个水灵,咱第一次见她还以为遇到了仙女,玉儿好看不说,人还善良,不嫌弃咱出身低贱,对咱温声细语的,叫咱时还要带个“哥”,哎呀,别提多甜了。那一段在山里的时光是咱这辈子过的最好的日子了。
可谁成想元庭那帮畜牲不知怎么就找了来,杀了玉儿爹娘,那天咱带着玉儿去山里采药,这才逃过一劫。回来时玉儿爹娘早就没气了,家里也被洗劫一空。玉儿大哭了一场,咱也跟着陪了不知多少眼泪。但在那个年头,人命一文不值,为了埋玉儿爹娘,玉儿把自己的一对儿珍珠耳环让咱拿着去换了两具薄棺,咱心里知道,这耳环是玉儿最喜欢的东西,那时候咱就有个心愿,以后若是出息了一定给玉儿买世上最大最好看的珍珠耳环。
埋了玉儿爹娘,咱和玉儿又在山里住了两个多月,天气越来越冷,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咱下山卖山货的时候又听说金陵有个叫朱元璋的举了义旗,统领十几万精兵,势力很大,咱就萌生了从军的想法,回去和玉儿商量后,玉儿倒也没拦咱。就这样,在给玉儿留够三个月的吃的后,咱离了玉儿,投了朱元璋。临走那天,下着雨,雾蒙蒙的,玉儿把咱送到了山下,临别时玉儿折了一株柳枝让咱带着,说什么“柳”通“留”,咱是个粗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哪知道什么“柳”啊“留”啊的,但玉儿让咱带着,咱就得带着。就这么着,咱带着那棵柳枝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是手上指头缺了一根,咱也没把这柳枝给弄丢了。
毛驴的叫声打断了老者的话头,我抬起头一看,竟已日上三竿了。老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所剩不多的头发,“唉,人老了话就多,害的你一夜都没睡,咱这心里都有些过不去了。”“咳,老先生说哪里话,这不是我求您的嘛,再说您的故事是真的精彩,我这个说书的都望尘莫及啊。”老者笑了起来,咳出一口浓痰,“那这样,你且在此多住几日,咱给你把故事讲完。你也给世人讲讲,让世人都知道咱有玉儿这样的好妹子。”“那小可就打搅了。”老者哈哈一笑,起身走向内室,不多时便拿出一壶酒,几盘果子,“小娃娃,来陪咱喝两盅,好久没这么痛快地和人说话了。”这一喝就是一上午,当我再次醒来时,竟已是华灯初上的时节了,揉了揉脑袋,我走出房间,老者已经在藤椅上等我了。
咱离了玉儿,一路风餐露宿,终是来到了金陵,投在了徐达徐帅帐下,作了个小卒。接下来的几年咱跟着徐帅东征西讨,大小战役打了几百场。咱打仗不怕死,为人又没啥心机,兄弟们就愿意跟着咱冲锋陷阵,就这么的,咱当上了千总。
这日徐帅将我们十几个千总都叫了去,说是上位朱元璋已经开国称帝了,年号叫洪武,接下来就要赏赐众将。徐帅把咱兄弟一个个问了,问到咱时,咱立马就想起了玉儿,因而就向徐帅要了一大盒珍珠,骑着那匹陪了咱好几年的老马回了老家。
咱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玉儿,上了山,以前的房子还在,可门外面的路上却长满了杂草,好像很久没人走过了。咱推开门,一股尘土扑面而来,看来是很久都没人住了。那时咱还想着应该是世道又安定了,玉儿又住到山下去了。可当咱把屋子打扫了一遍后,就发现一封玉儿写给咱的信。这几年南征北战的,见识长了不少,也认得几个大字。可打开信封咱却呆了,这竟是玉儿的绝笔信啊!
林哥:
自去岁一别,时一载又三月有余。兄去后,妹不胜耕织劳烦,渐积成疾,加之世道险恶,妹孤身一人又岂敢下山求医问药?故终至膏肓,命不久矣。
兄万里觅封侯,妹着实欢喜,然一别经久,终不见兄只言片语,难知兄而今是否仍在人世。倘兄已马革裹尸,先妹一步而去,则妹即来相陪,兄亦不至寂寞;倘兄仍在人世,则妹之残躯恐难再见兄之容颜,惟愿兄勿为妹之薄命悲痛伤心,人皆有命矣。
妹去后,兄当另择佳偶,切莫念妹之音容,倘不如此,则妹于九泉之下亦难瞑目矣。
玉儿绝笔
至正二十五年冬月
“咱悔呀,要是能早回来一年,玉儿也不至于如此啊,苍天不公,红颜薄命呐,你说玉儿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去了?”老者说到这儿,早已泣不成声,而我虽有万语千言却一句也难出口,只能陪着他在朝阳里哭泣,沉默……
咱在山里住了三个月,却连玉儿的坟墓都没找到,其实咱知道,哪会有坟墓啊。三个月里面咱把徐帅赏赐的一盒珍珠全砸了雀儿,玉儿都不在了,要这些东西还有何用。三个月后,咱一把火烧了房子,回到了金陵,买下了这方院子,种下了这棵枇杷树,每天躺在树下面,就跟玉儿在咱身边似的……
我骑着毛驴走了好远,老者沙哑如乌鸦的嗓音还在耳边回响。夕阳落下时,我又回到了金陵,城墙与画舫,一如昨日,可这世间有多少离合悲欢,都随风而逝,唯一的一点踪影,还要靠我这个说书人来讲述。又不知何时,谁人又会说起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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