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收纳感悟人生,亲情友情爱情和师生情野旷月近

也许梦想会开花

2021-06-17  本文已影响0人  狐狸的诗

陈远一直到十八岁才真的理解了梦想是什么。

那年夏天,陈远踩着碎了一地的夕阳,跟陈母说自己没有考上的时候,陈母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这个在农村摸爬了半辈子的中年妇女,只是用刚刚扒过猪食的手简单地拢了拢耳边的头发,然后走进堂屋,从炕席下面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红色钞票塞到陈远手里。陈母告诉他,在县城,陈父已经给他找好了工作。在工地上给人背石灰,一天能挣两百块钱。

陈远什么都没说,从陈母手里接过那两百块钱,也没有收拾东西,就踩着夜色,踩着家家户户烟囱里飘出来的炊烟,踏上了小乡村开往县城的最后一趟客车。

陈母依旧在猪圈里忙活着,也不说出来送送。

陈远也不问。

陈远来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在夜里,下了客车,陈远蹲在路边上。这座十八线小县城,没有书上说的灯红酒绿。他的高中就在这里。但是相比于他住了十八年的,连泥土都带着鸡粪味儿的小乡村,那些偶尔从这里走过的,露着两条雪白大腿的女孩子,显然更让他向往。

他从那时候心里就生出一种,叫做逃离的感觉。先是逃离了乡村,逃离了陈母。陈远站起身来吸吸鼻子,跺着脚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再逃离这里,逃离陈父,逃离这个家,去一个更大的地方。

其实这种感觉在陈远刚上高中的时候就已经朦朦胧胧地种在了他的心里。在那个小乡村,他的同学念完了初中就去了技校,或者出去打工,而他却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一所高中。他看见了很多在乡村里看不到的东西,包括虚荣,也包括自卑。他说自己一定会离开这个地方,不管以何种方式。他说自己不过是误游进了浅水洼的鲤鱼,总有一天要回归大海跳跃龙门。

陈远趴在包子铺的玻璃门上,眯着眼睛往里面瞅墙上挂着的大电子钟。已经晚上十点半了。陈远感觉到后面有人拍他。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脏兮兮的蓝色帆布工服的男人站在他身后。

“爹。”陈远喊他。

“你妈也不知道给你买个手机,我这挨个公交站一顿好找。”陈父搓着手,看见儿子趴在门上,抬手指了指里面,“是不没吃晚饭就来了?走,爹请客。”

陈远本来想说自己只是看一下时间而已,可看着面前这个不过四十出头笑起来就已经满脸褶子的男人,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好,爹。”

陈远用三根手指头掐着包子,把面前的笼子往陈父那边又推了推。陈父只是笑着让他多吃点,眼睛还时不时地往门外的破电瓶车上看。其实陈远并没有胃口,肉包子油腻腻地填充在他的胃里,他低头看着橘色暖光灯下面泛着油光的肉糜,胃里一阵翻涌。

“是不是晕车了?”陈父看着陈远一脸为难的样子,开口问。“吃不下就别吃了,走吧。”陈远点点头,把剩下的半个包子一口塞进嘴里,站起身来伸手在屁股上揩揩。陈父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把陈远没吃完的几个包子一股脑儿倒进去,转圈儿拧紧了袋子缠在手指上,然后和陈远一前一后出了包子铺。

“先带你去买个手机吧,在城里,没手机不方便。”陈父扶着电瓶车扶手,拍拍后座示意儿子坐上去。陈远犹豫了一下,曲着腿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把自己别在了电瓶车的后座上。陈父哈哈一笑,电瓶车便“咿呀咿呀”地沿着马路缓慢前行起来。

陈远记得那天晚上的风很暖,扑在脸上有一股热乎乎的气息。带着男人的汗酸味儿,以及来来往往汽车的臭屁,一股脑儿地钻进了他的鼻腔。陈父带着他走走停停转了一大圈,最后在一个小营业厅里花了五十块钱买了带键盘的诺基亚,还捎带了一张电话卡。

陈远低头摆弄着那个还没自己巴掌大,一开机就发出“丁零当啷”声音的诺基亚,陈父伸出大手在儿子头顶狠狠地撸了一把。

“走,咱先回工棚,明儿一早带你见了工头儿,就正式上工了。”陈父咧着一口烟灰缸一样的黄板牙对陈远说,“累是累点,卖力气饿不死人。”

“爹,”陈远抬起头。

“怎?”

“没事,走吧。”

陈远没上那辆破电瓶车,反正路也不远,跑着就到了。陈父放慢了速度跟在儿子旁边,一手捏着车把,另一只手夹着香烟。远处依稀能听到广场舞音响的声音,混合着陈父“嘶嘶”的吐气声,陈远跑着跑着眼泪忍不住顺着腮边流了下来。

“你小子……”陈父慌了一下。

“没事儿,爹。”陈远笑着摸了一把眼泪,“换我跑前头,您这香烟给我呛出眼泪了都。”

没等陈父再说话,陈远就迈开腿往前面跑,一人一车,一前一后。陈远还是忍不住要哭,不止是香烟,可能还有跑起来的风,冲进眼睛里的灰尘,什么都可以哭一哭。即近半夜,又马上来到工业区,路中间的车越来越少,路面也越来越陡,终于远远地看见一排棚房,星星点点的透着几点光。陈父拧了车把加速过去,把电瓶车锁在靠边一排棚房的墙根下。

“给你搭了个板床,咱俩就住一个屋子吧。”

陈远站定平复了一下气息,他看着发了黑的铝合金门,以及家家户户门口说不清道不明的秽物,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悲哀的感觉。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谁带来的,对他而言到底又意味着什么。

这一年他正好十八岁。他对他的生活,对他的一切,都还是跟以前一样迷茫。他木然地走进那间低矮的屋子,看见屋子里除了陈父以外,还有一个头发油腻得打了卷的男人。男人半仰在板床上,下身盖着毯子,一只手握着满是裂痕的触屏手机,另一只手放在毯子里。陈远看见毯子下面的手上下跳着,他看着男人抿着嘴喘着气的样子,突然想到了十年后的自己。

“这是你李叔。”陈父挠着头尴尬地介绍。

“李叔。”陈远乖乖叫人。

“哎哟,小远啊。”男人长舒一口气,熄了手机,两只手在毯子下面一阵捣鼓,然后掀了毯子把脚搭在地上。“我老听你爸提起你,有出息,文化人。”李叔冲陈远比了比被烟草熏得焦黄的大拇指。

陈远尬笑着附和。这工夫陈父已经在墙角的板床上面铺好了一床军绿色的毡子,然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猪饲料袋,从里面倒出一床簇新的花褥子。陈远忙过去帮着铺床。

“这都是你爸刚给你准备的。”李叔倒了水回来搁在桌子上,“我还跟他说呢,一床被褥两三百块钱,大贵大贵的,咱卖体力的人,上一天工回来都看不出个人样子,还整的这么花哨。”李叔坐在自己的板床上面翘起二郎腿,“你爹疼你。”

“行了。”陈父摊开大手在新被褥上按了按,又回头瞅一眼李叔,拉着陈远坐在板床上。“赶紧睡,明早五点半还要上工,到时候别起不来,”陈父说完也促到门边上摸了灯绳要去熄灯。“看看谁家下一点了还点着灯。”

李叔一边往卷烟上蘸着唾沫,一边看着这爷俩“嘿嘿”地笑。

“爹,咱俩在一个地方不?”陈远摸着黑脱了外套钻进被窝。

“大小伙子害什么羞,看我跟你爹睡觉都脱个光溜蛋。”李叔“吧嗒吧嗒”地点烟,“这样舒坦。”

陈父抄起拖鞋丢到李叔床上。“我不跟你一个地方,你跟着你李叔。”

“你爹可是技术工人。”

“把拖鞋给我。”陈父打断李叔的话,“我上架子。”

陈远双手枕着脑袋,呆呆地望着顶棚出神。陈父和李叔的鼾声也陆续响起来,间或和着几声“吱吱”的磨牙声。陈远睡不着,他在学校也经常失眠。他看《平凡的世界》里面,孙少平说失眠那是文化人才有的病。卖力气的汉子一天争死挣活下来,确实也顾不得失眠,那恨不得枕着石头都能睡过去。陈远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文化人,相比于他爹,相比于李叔,他念过书。甚至相比于原先村子里的同龄人,他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高中文凭。

但是他还是到工地里卖力气来了。他就是个工人,他爹是工人,他也是工人。

陈远想起他在学校的时候,本来自己也有一个遥遥领先的好成绩。但是面对于那群城里的同学,面对于那时广为流传的读书无用论,陈远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努力学习到底是为了什么。所以他也旷课,他也逃学,他也上课看小说,下课混网吧。他也对着自己节流下滑的成绩焦虑过,但是从来就没有悔改的想法。

那时候同学们都喜欢说梦想,陈远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梦想,不就是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吗?陈远说他想当一名小说家,所以他天天上课看小说为自己补充知识。他以为那样的生活很酷,他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然后,直到高三毕业,到高考结束。和他一起逃课的城里同学,要么回家继承了家里的厂子,要么早早的就被父母安排到了某某公司混闲职。只有他,到那时候都还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所以也只有他来了工地扛石灰。

随着夜愈来愈深,浮躁的空气也慢慢地沉寂下去,蝉声歇了,只有蛙鸣还在不眠不休地聒噪着。陈远想着,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天才刚刚擦亮,陈远就被父亲晃醒。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见陈父把一袋小包子又摆在了自己面前。隔夜的头疼和恶心让陈远差点爬不起床,只得坐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穿好衣服下来。

“昨天吃剩的一些小包子,别浪费了。”陈远看见陈父嘴里叼着馒头,一边穿衣服一边含含糊糊地跟自己说话。李叔也早穿好了和父亲一样的蓝色工装,掐着馒头坐在一边看自己。

“爹,我不太想吃,你和李叔吃了吧。”陈远看着塑料袋里皮都捂的发白了的小包子,忍不住又一阵恶心。

“你这孩子,”陈父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午饭得等到十二点半,中间这有七八个小时,肚里空空,你能干下来?”

“爹,我真吃不下。”

“老李,你看着孩子把包子吃了,我得先搭架子去,完了那些王八蛋又得叫唤。”陈父转头嘱咐一声李叔,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前脚还在屋里,等他最后一个字说完,声音都已经是被风吹回来的了。

“吃不吃?”

“真的吃不下。”

“那穿衣服走吧。”

李叔也不磨叽,掐了烟就站在门口等着。陈远也来不及洗脸,草草地把衣裳往身上一套,就跟着李叔出了门。工地上早早的就聚集起来一群蓝色的工人,搭架子的搭架子,刨石头的刨石头。陈远踩着坑坑洼洼的路面跟着李叔一直来到工地边上一座蓝屋顶的临时棚里面。李叔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李叔冲身后摇了摇手,示意陈远跟进来。

“工头儿,这就是老陈家的儿子,那天说好的来着,来咱这儿背石灰。”李叔对着男人点头哈腰。

“知道了,”工头儿刷着手机有些不耐烦。“让他去领一套工服,然后该去哪儿去哪儿,赶紧干活儿去。”

陈远跟着李叔来到厂房,从瘦高个男人手里接过一套簇新的蓝色帆布服套在身上。陈远这时候感觉胃里抽搐得饿了起来。他扭头去看李叔。李叔嘿嘿地笑着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就拎着镐头去了另一块划线区刨石头。

陈远被别的工人带去了另一边。他的工作就是把工人们从卡车上卸下来的大袋石灰背到石灰凼那边去。因为推车数量有限,绝大部分石灰都要靠工人们用身体去搬。当百十斤重的石灰压在陈远脊背上的时候,陈远还是控制不住得脚下一软,眼前一片模糊。

“怎么回事,不行换其他人,进度呢进度呢!”车上的工人粗着嗓子一阵吆喝。陈远在原地踏了踏脚,把背上的石灰往上又蹭了蹭。

“我没问题的,刚才不小心……”

陈远背着跟自己差不多重的石灰一步一步地往石灰凼挪去。那百十来米的距离仿佛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彼岸一样难以抵达。他每走一步双腿都在微微颤抖,溅起来的石灰粉迷到眼睛里,泪水便噗地冒了出来。陈远感觉自己每呼吸一次,嗓子就像火烧了一样的疼。空空如也的胃也开始抗议,腹中像是有几百把刀子一齐搅了起来,搅得陈远眼前直冒金星。

陈远的眼泪再也不受抑制地往下流。

太阳慢慢地爬上了人们的头顶,陈远也学着别的工人的样子把衣裳一脱丢在一边,光着膀子就开干。汗水浸入石灰袋,陈远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火辣辣的疼,一步一步咬着牙,拼了命地往一百米开外的终点走去。走到那里,他就可以卸下身上的重物,有一分钟的时间喘口气,然后接着背上另一袋,再走一次一百米。

在烈日下,在石灰中,陈远终于看清了心里那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想要掏空他一切精力的地方,离开这个想要把他变成陈父和李叔的地方。陈远哭着喘着,一趟一趟地背着石灰,眼泪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灰色的小坑。

时间终于捱到十二点半,放工的哨子响了起来。陈远泄了浑身力气,一屁股坐在石灰上。工人们跑着去抢饭,陈远看着他们急急慌慌的样子,鼻子忍不住又一阵发酸。他看着自己被石灰烧得发黄的手指,擎起手来对着太阳,做出了夹烟卷的动作。

陈远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工地上坐了多久,等他摇摇晃晃来到工地食堂的时候,菜盆里面已经连汤水都没剩下一点了。陈远叹了口气,倚着墙壁蹲下去。这时候肚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饿了,抬起手来揉揉发酸的太阳穴,陈远也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感觉。

“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正这时,陈父端着一碗炖菜递到陈远面前。李叔跟在后面背着手阴阳怪气,似是指责,又似乎是别的什么东西。陈远闻着饭菜的香味儿,心里的酸甜苦辣咸似乎又活过来了一般。他从陈父手里接过大搪瓷缸,撅了两根树枝在胸前一顶,闷着头“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扒。齁得舌头直打嗦的粉条,肥腻得流油的大肥肉,捂得发蔫的馒头,陈远不管不顾地往嘴里送。

见陈父又从兜里摸出烟卷,陈远抬起头,冲父亲伸出两根手指。

“爹,给我来一根。”

陈父像是不认识自己儿子一样,看了陈远半晌,嘴皮子也哆嗦了半晌,最后终于肯妥协,从盒子里摸出一根烟卷,放到儿子手里。陈远吸一口鼻涕,把烟卷叼嘴里,从陈父手机要过打火机,也“吧嗒吧嗒”地点烟。陈父和李叔都默不作声,一人手里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卷,看着陈远猛吸一口,然后呛得眼泪鼻涕一齐流下来。

“爹,我想回去复读。”陈远夹烟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陈父低着头不说话,李叔咳嗽了一声走出门去。陈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生怕父亲会拒绝他。

“小远啊,”果不其然,陈父开口了,语气中满是化不开的愁绪,“复读一学期学费一万五,一年就三万块钱,这还不算生活费那类杂七杂八的。三万块钱,你就是把你爹拆喽,能换出三万块钱?”

两个大男人一起蹲在地上不说话,陈远时不时猛嘬一口香烟,然后抬起头往屋顶喷去。青白色的烟雾在空中纠结半天,然后才缭缭地散开。

“爹,我不回去复读了。”陈远说,“但是我不想在这儿了,不想在这个地方消磨我的生命。”陈远看着父亲被石灰粉烧得发黄的眼球,坚定地说,“我想去南方,哪怕是去南方打工,我也要离开这个地方。”陈远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我想离开这儿,去更大的城市。”

“你凭什么认为,你离开了就一定会生活地得比现在更好呢?”陈父点着了烟,噙在嘴里深深一吸,从鼻孔里喷出来两道粗壮的青白色烟雾,在两人面前缭绕许久才缓缓散开。陈远不说话,低头盯着已经燃到了黄色过滤嘴的烟屁股。

“我没这么认为,”陈远最后吸了一口烟屁股,抬手把火光按进泥土里。他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能最后连石灰都没人喊我去扛,可能我一天连两百块钱都挣不到,”陈远感觉自己的喉咙一直连到肺里都火辣辣地疼,“可是总要去尝试不是吗,梦想和现实总是不一样的。”

“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不知道,”陈远回答得很干脆,“我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可能会束缚我一辈子的地方,至于离开以后怎样,”陈远转头看父亲,“我们谁都没有离开过,谁又能知道离开以后会怎么样?”

陈父没再说话,弯下腰从地上抓了一把土块捻碎,尘土飞飞扬扬地从手心倾泄下来。

“不去尝试永远都不知道,如果我不走出去,”陈远把手往身后一指,“那我就得在这儿扛一辈子的石灰。”

“这看起来没什么不好,但是我会离我的梦想越来越远,直到与它分道扬镳。哪怕我还不知道我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哪怕它真的离我还有很远。”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有出息,但是我想试试。与其把种子播撒在这种贫瘠的地方,倒不如让我带着希望去更肥沃的土壤里耕耘一下。那里可能会有更多更优秀的种子,也可能有鸟儿或者虫子就等着我送进他们嘴里。可是我想试试,爹,我想去试试。”

陈远从地上站起来,面对着明晃晃的太阳,拉起工作服,又朝石灰凼那边走去。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