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遗像
停尸房的空间很小,也很简陋。
奶奶的尸体停放进去不久,另外一具尸体也被运了进来。原本就有些拥挤的停尸房,开始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空下起很大的雨,人们手忙脚乱地进进出出,把整个停尸房踩得又脏又湿。
我站在停尸房的角落里,跟躺在那里的两具尸体没什么两样。在活人堆里,简直就是多余的,还占了停尸房的空间。
"去打桌球吧!"表弟说。
"好吧!"我欣然答应。
小姑生了三个儿子,这倒是让人惊讶。更让人惊讶的是,三个儿子都不务正业,成天游手好闲。我不太喜欢跟他们往来,然而,这个表弟倒是例外,因为他是个残疾人。
他天生兔唇,后来补上了。听说医生从他屁股上切下一块肉,才把嘴唇上的窟窿给补上。那感觉一定不好受,谁愿意在吃饭的时候想起来,自己嘴唇上的那块肉是来自屁股的。
不过,他似乎不会这么想。因为,他头脑简单,不会去想太复杂的东西。我很羡慕他,每次见到他,都会被他感动。
他对每个人都很好,这让我感到心酸。
他希望人们能够容纳镶嵌在他嘴唇上的那片肉,虽然它来自屁股;他希望人们能够听懂他讲话,虽然讲起话来总是漏气;他希望人们能够对他尊重一点,跟所有一起长大的孩子一样,虽然希望很渺茫。
他很努力地讨好每个人,但每个人都对他不屑一顾。他的所有努力,最终都成了理所应当。他不顾一切地一味讨好,换来的是人们肆无忌惮地呼来喝去。
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放弃。我想,他一辈子都不会放弃。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付出一辈子的努力,去博取那根本就不切实际的幻想。
大人们喜欢开他玩笑,小伙伴喜欢嘲笑他。他满不在乎,像个智障一样,仿佛不懂人们只是在逗趣而已。
我们冒着大雨,跑到熟悉桌球店。
大学刚毕业的那个夏天,我们四处蹦哒,累了就躲进桌球店里,不紧不慢地度过百无聊赖的时光。实在闷得发慌的时候,便窝在破破烂烂的沙发上,生无可恋地喝着最便宜的啤酒。
即便是最便宜的啤酒,仍旧会把口袋的钱喝个精光。没钱的时候,他就带我到工地去打杂。一天忙活下来,可以领到200元工资,勤快点的话,把垃圾收拾一下,卖给收破烂的,就能赚更多。
大多时候,地上的垃圾,比我们的体力还值钱。
他不喜欢黑夜,到了夜里,就开始烦躁不安。常常烦着我,要去这里,要去那里,像个无知的孩子。实在疲乏的时候,只能陪着他喝酒。他喜欢喝酒,喝醉了,就平静地睡了。
我喜欢把他灌醉,这样一来,我就能静静地守候在窗户边上,看着街上奔腾不息的车流,感受霓虹灯下闪烁的荒凉。
这荒凉让我很着迷,因为它很繁华。
打了几局桌球,觉得很没劲,只好又冒着大雨,回到停尸房里。
"死人的时候,总下雨!"他望着天空。
"总要渲染一下气氛嘛!"我说。
停在奶奶旁边的那具尸体,是个少年,很年轻的一具尸体,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他的母亲跪在尸体旁,手里抱着他的遗像,哭得撕心裂肺。
"他还是个孩子啊!"她哭喊道。
她一边哭,一边倾诉起来。似乎在跟我们倾诉,也许是因为我们刚死了奶奶,能够明白她内心的痛楚。也许,她仅仅只是倾诉,那样会更畅快一些。
停尸房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死了儿子,但没人知道她有多伤心。毕竟,死了奶奶,没什么可惜。她活得足够久了,也该为她的一生付出最后的代价。
我盯着那个遗像,看了很久。
我的脑袋开始汹涌起来。如果,那具尸体是我,会是怎样的光景。我死了,静静躺着,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喊,四周一片黑暗,一片死寂,永远的死寂。
我会被送进火葬场,被烧成灰烬,装进一个坛子里。活着的人,会定期来祭拜我,直到他们也死去为止。很快,一代又一代人跟着死去。我的墓穴里长满了荒草,时间像一阵轻轻拂过的风,把一切都化为虚无。
我没了,存在过,也没存在过。
我又看见梦里的那一片沙漠,身体里的生命,在那一瞬间被抽干,填满了荒凉。
那个少年,是猝死的。他犯有羊癫疯或者癫痫之类的怪病,隔三差五就会毫无缘由地抽搐。这种病治不了,这个世界的很多病都治不了。他死了,跟无数死去的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雨仍旧下得很大,亲戚三三两两地冒雨赶来。女人们接二连三地扶在奶奶的尸体上,悲痛欲绝地哭上一阵,而后接二连三地退到一旁。这光景,像是在演舞台剧。有点滑稽,但一点儿也不好笑。
我想起爷爷死的那会儿,我问奶奶她们为什么哭得那么悲戚,奶奶说:她们是内疚。
奶奶死的时候,应该很绝望。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唯一在她身边的儿子,去给她买肉丸了,在走回来的路上,带着热乎乎的肉丸赶回来。她希望儿子走快一点,也许能见上最后一面。她不知道,她的儿子还给她煮了一碗面,也是热乎乎的,只是再也赶不上了。
人到齐时,我们被赶出了停尸房。她们要给奶奶净身,穿上华丽的寿衣。
再次见到奶奶时,她的脸是惨白的,透着死气。脸上的皮,紧紧贴着骨头,临摹出骷髅的轮廓,流露出森寒的安详。
活着的人,开始研究,应该送回家乡安葬,还是应该直接送进火葬场。
他们没有探讨多久,很快就决定将奶奶送进火葬场。
生前,最让奶奶感到恐惧,不是死亡,而是火葬。她想入土为安,不想被送去火葬,她怕灰飞烟灭。
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死去的人,只能任由活人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