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事短篇小说

最是那一抹夕阳红

2018-11-10  本文已影响34人  松柏寒

年关将至,文化馆很忙,要举办一些宣传活动,所以最近两周我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晚上不堵车,开车到家一般需要二十分钟。平时上下班的时候,这段路要走上四十分钟。

办公室的同事经常发出这样的感慨:全中国的城市都堵车啊!他们这么说,是因为我们这是个中原小城,总人口一百五十万左右,其中百分之七十是农村人口,此外还有很多的外出务工人员,所以在县城的常住人口也就二三十万人。这么个小城市这么些人,竟然也会堵车,更别说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了。

我家住在老城区牌坊街,周围多是一些很老的房子,居住着各式各样的小生意人、从农村过来的陪读人,每天快到放学的时候,街口的学校门口就停了很多的电瓶车,把道路都给阻塞了。在这个时候,总会有穿着制服的交警在指挥交通。这些在学校附近的交警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

几年前,有一个学生在放学的时候被一辆汽车会撞死了,孩子血肉模糊的惨状和家长撕心裂肺的哭喊相信直至现在依然留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开车的人酒家,被抓去坐牢,可是,孩子的一条生命啊,就彻彻底底的没了。

今天是星期天,醒来已经十点钟,小城市的生活节奏很慢,生活压力小一点。打开窗帘,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天气异常的好。打扫房间,洗洗衣服和被单,看了几页书,就已经十一点半了。早饭和午饭一起吃,吃完还不到下午一点。起得晚,也就没有了午休的必要。

“难得今天的好天气,干脆出去转转吧。”我心想。

从牌坊街北头右转,进入人民路。天气暖和,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吆喝声纷纷杂杂,倒是给人一种热闹祥和的感觉。

学生们已经放假了,街上取而代之的是穿得花花绿绿、时髦的年轻人。他们从异乡回到自己的家乡,不免要进城逛逛,买一些东西,算作是对自己和家人一年辛苦的犒劳。

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清子书店”。记不得书店在人民街开了到底有多少年了。好像从我记事开始,它就有一直在那里。小学至高中,买书的时候,我总喜欢去这家书店。一是学校和家离书店比较近,二来书店老板待人总是很和善,声音温柔。记得小时候他还经常给我糖吃呢。这书店坐落在人民街中段,不远处就是市中医院。书店老板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依然年轻,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书店会一直开下去。

以前一直在这买书,没想到一转眼竟过去多年,心里不免有些触动,干脆就再走进去看看。

老板一眼就认出了我,虽然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去他那里买书。我是去外地上的大学,毕业以后,在北京又呆了三年,因为一直没有归属感,干脆就回家来了。在家里,才有落地生根的感觉,心才不会漂泊无依,在文化馆工作也将近一年。

“您这书店开了多少年了?我记得小时候就经常在您这买书了。”我扭头看了看他。他当时正坐在柜台那,手里拿着一本《吉檀迦利》。

“已经开了好多年,今年刚好第二十个年头。”老板应和着,眼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不过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平常。

“啊,真是开了好久好久了。”我惊奇地说,没想到这书店竟然已经有了这么长的历史。

午后的空气很温暖,这时候街上的人慢慢的少了,有几个高中生样子的小姑娘挑了几本书。我扫了一眼,看有《挪威的森林》、《倾城之恋》。那些书我在大学的时候才读到。

书店里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了,我依然挑着书,也没有具体想要看的。两个人闲聊着。

“老板,您那时候开书店一定遇到不少困难吧?毕竟那时社会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当时环境也远不如现在。”我随口一问。

于是老板就说起书店的历史来:“确实是啊,那时候真的很艰难。书店是在1997年开的,那年,国家发生了很多的大事。先是国家领导人小平同志在北京逝世,举国陷入悲痛之中;接着是香港回归,可惜小平同志没有亲眼看到;香港也发生了严重的金融风暴;我一直比较喜欢的小说家王小波也是那年死的。”

“书店在那个年代开业,确实遇到了非常大的阻力。我记得当时整天往政府跑,腿都快给跑断了。不过我们那一代人,吃了很多的苦,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了,我小时候能吃得饱穿得暖就已经很满足,所以虽然辛苦,自己也扛了下来,书店是我必须要开的。”

老板回忆着以往的峥嵘岁月,好像那些事情就像刚发生一样,面容也变得红润起来。

“那您这书店为什么叫清子书店啊?好像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叫这个名字,我以前真的挺纳闷呢,不过一直没敢问您。”

老板的表情顿时变得不自然起来,红润的脸上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要不十分注意,根本觉察不到。他好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两只眼睛茫然地看着门外青色的马路牙子。

我以为他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但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清子’是一个人的名字。”他稍稍恢复了正常。之后又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清子’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女孩子的名字。这个名字从书店开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换过。”

“我正式结识她的时候是1995年,就是开书店的前两年,不过在那之前的很多年,我们已经见过面。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那个年代,农村人吃了很多的苦。我家里又特别穷。后来生活相对好一点,我上了初中,学习成绩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名,但是觉得妈妈一个人太辛苦,就铁了心说自己实在是不想再上学了,于是跟着镇上的一个老师傅学习木匠的手艺,想着妈妈再也不用那么辛苦。”

老板苦笑了一下,看我一直在专注地听着,就说了下去。

“当时也没有多少娱乐活动,我本人也有点内向,所以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看看书。我经常往市图书馆跑,有时一呆就是一整天。那个图书馆就在现在劳动街电影院的对面,不过2002年政府整顿市容时候给拆除了。清子也经常去图书馆看书,我见过她好几次,她那时大概是上了高中。不过也没说过话,所以也还不算认识。我只记得她那时扎个马尾辫,经常穿着校服,背着一个很大的书包。”

“我脑子还算机灵,学木工很快就上手了,过了两年,我的木工雕花就成了全县最好的,我成了师傅最得意的徒弟。后来师傅让我去北京,找他的一个师兄,说北京的机会多一点。我去了之后,慢慢地在那边也有了一些名气。那时候北京城也是很破旧,远没有现在的繁华。”

“我在北京那边去了不少地方,当时被一些人家请去雕花,1995年我从北京回到了阔别了将近五年的家乡。我在北京也没有归属感,觉得那不是属于我的城市,在家里才感到很踏实。还有,妈妈种了一辈子地,对土地有很深的感情,也不愿去北京生活。”

“回来的时候,自己就在在县城开了个木制品加工作坊,也就是现在这个位置。不过我的主要工作还是去雇主家雕花,也会卖一些自己做的手工艺品。所以不像一般的木作坊那样辛苦。”

“木工作坊正常运转之后,我再一次去了那个就图书馆。图书馆和我去北京的时候差不多,就是管理员老了五岁,五年前她还一头黑发,1995年她已经有了几丝银发。也是像今天这样的午后,吃完后以后,店里没什么事,我觉得有些无聊,就去看看书。图书馆管理员认出我来,她说:‘小伙子,你已经好几年没有过来啦。’我当时还很惊奇,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我。后来她就告诉我说,每年寒暑假的时候,就有一个姑娘问她我有没有来过。那个姑娘就是清子。”

说到“清子”这个名字,老板停了下来,脸上又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可以看得出内心的悲痛。他的眼里甚至出现了泪花。啊,清子,清子,那个二十年前的姑娘。

老板拿了纸巾,把眼泪擦了擦。“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时间,这些陈年往事了,这么多年,也没和别人提过。”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对以前的事情也很感兴趣。”

他又接着说了起来。又沉浸在回忆的痛苦中。

“得知有一个女孩子问过我,我心里一直都很好奇,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心里又很期待。那时候我已经二十五岁,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在琢磨着娶媳妇的事情。在北京的时候,没有找对象,就是觉得自己不会一直呆在北京,北京的姑娘一般也不会嫁给外地人。在县城里我也不认识什么人,村子里也没有那么大的姑娘,所以我就一直是个单身汉。我当时的心情其实挺期待见一见这个姑娘的。”

“不久我开的店铺在县城里站稳了脚跟。平时我没事就往图书馆跑,期待着能够见到那个找我的姑娘,一直也没有见到。慢慢地,也就放弃了那个念头,告诉自己不要再心存幻想。”

“不过我还是见了她,又一次见到她是在我的店门口。我刚才说了,我偶尔会做一些工艺品,摆在店门口的橱窗上。那时清子放假从学校回来,有一天黄昏的时候,她和她的一个朋友恰好经过我的店门口,她的朋友叫木子,现在我们还一直保持着联系。她们当时可能是觉得那些工艺品看着挺精致,就停下来看了一会。我刚从图书馆往回走,店让学徒工看着,远远的就看到两个女孩子在看我的那些个工艺品,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个人身上,她们两个人好像披上了灿烂的晚霞。”

“那个美丽的场景就像印在我的脑子一般,直至现在,好像是昨天才出现过一样。对于我来说,那就是永恒。有些美,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消逝,它会一直就那样美着,直到地老天荒。走到他们面前,我问她们是不是想买那个帆船,那个帆船是我最得意的作品,花了整整两个星期才做好。”

“她们两个回过头来看我,不知怎么的,我的脸就害羞地红了。我也说了,我比较内向,平时也基本不接触女孩子。她们两个见到我的窘状,笑得更厉害了,那笑声好像是百灵鸟在唱着欢快的歌。我并没有认出清子来。是她把我人出来了。可能我的脸除了更沧桑些,别的都没什么变化吧。当时我去北京的时候,她还是个高中生。女大十八变,我没认出来也算是正常。”

“她那时是短发,披着一层霞光,依然是一个学生的打扮。过了一会,我看她一直盯着我看,眼神有些狐疑。我就问她怎么了,还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连忙用手擦了擦脸。她怯生生地问我以前是不是经常去图书馆读书,我说五六年前经常去,最近也偶尔去,不过我就是比较喜欢那里面的气氛,也看不了多少书。没好意思问,是不是她在图书馆找过我,我太腼腆了。随后她也没说什么。她们说带的钱都花完了,等下一次再来好啦。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免费送给她们好了。我把那帆船还有一个风筝送给了她们。"

“现在我把那看作是命运的安排。有些你无法抗拒又无法理解的事情,就说是缘分吧。她们自然是很高兴。走的时候,清子看了我一眼,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似曾相识。等我回过神来,她们已经走远,我以为再也不会再相见了。”

“有天晚上,觉得月光很好,洒在地上,整个小城生动起来。我又去图书馆,没想到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清子一个人在安静的在看书,她抬头恰巧看见了我。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脸红彤彤的,她当时带了一个粉红色的针织帽,还有粉色的手套。棉袄棉裤棉鞋,总之人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活像一个棉球。”

说到这里,老板脸上竟洋溢着孩子般的笑容。我明白,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

“她当时手里拿的是一本泰戈尔诗集。我就在不远处坐了下来,翻了翻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过了有一个小时,图书馆就关门了。图书馆管理员看到我俩前后走出去,对我露出会心一笑。我好像是明白了,找我的就是我前面的这个姑娘!我和她一同出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问了她家在哪。她说是在政府的家属大院。现在那个已经成了防疫站。回她家正巧经过我店门口,我说要不我送你吧。她也没有答应,也没有表明拒绝的意思。所以我俩就并排在人民街上走着。那晚夜色很好。一路上也没说过什么话,我甚至都不敢看她,心砰砰直跳。快到她家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忍住,就问她是不是之前在图书馆找过我。”

“她没有说什么话,在月光下我也没有看清楚她的表情。她后来告诉我说当时羞死了, 脸红得像个红苹果。她就点点头。年轻人,你知道那种感觉吧,我当时觉得自己简直要飞起来了,我太幸福了,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在随后的十来天,我们俩每天晚上都图书馆,等到图书馆关门的时候,就沿着人民街一直往西走,一直到她家门口。图书馆放假后,我们就到北大河边,沿着河堤一直走很久很久。那年除夕夜的前几天晚上,把她送到家门口,分别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猛地亲了我一口,就跑上楼了。我在路灯下站了好几分钟,那灯泛着昏黄的光,它大概不知道我内心的喜悦,不然它可能会更亮一点。”

“我记得除夕夜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北大河堤慢慢地走着,我牵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温热。我那时以为,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我们谈着诗歌,谈着对以后生活的憧憬,谈着对于世界的幻想。她说想要开一个属于自己的书店,她说她要看很多很多的书,写出很多美好的句子来,她要做一个诗人。我那时也已经读了大概一千多本书了,心里也渐渐有了对于文学的向往,我也要做一个诗人。‘以后,我们俩一起写诗吧,写个百八十本,写到地老天荒。’她眨巴着眼对我说,眼里尽是温柔。我答应着,我那时以为我们真的能相伴到老的。”

“然而,我老了,她却永远22岁,她永远年轻。”说到这里,老板竟然抽泣起来,越说越悲痛。

“1997年,春节后我从老家回到县城,她没过几天就去北京读书。我们就约定要一直写信。开始的时候每星期都写好几封信,她写得很认真仔细,她的字写得很秀气,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秀气的字。渐渐地写得就不是那么仔细认真了,我当时以为,临近毕业,她学校的事情比较多,压力很大,她在信里也说了最后状态很差,所以就一直没有在意,其实那是她已经病了。大概四月中旬的时候,我去北京看过她一次。她那时看起来脸色苍白,挺虚弱,故意表现得自己好像没什么事。后来木子来信,说清子已经死了!最后一封信是清子让她代写的。”

老板已经泣不成声了。

“原来她刚到学校不久,有一天突然肚子痛,就去医院检查,被告知得了恶性肿瘤。得知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整个人躲在寝室哭了整整一夜。我才记起来,她有一封信写如果以后她不在了,让我好好过那样的话,我当时就是觉得她是压力太大,就安慰她不要想太多。那时她已经病了一个月。”

“可是,她从来就没有打算告诉我。木子在信里说,清子不想让我看到她虚弱无力、不美丽的样子。她要我记得的她永远是美丽的。她确实是美丽的。在我心里,她比任何人都要美。”

“木子告诉我,清子是在6月15日清晨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她爸爸妈妈、木子还有她的老师同学都在,只有我不在。她让木子告诉我,要我好好生活,每年六月十五的清晨,去她的墓碑上放一支玫瑰花,念一首泰戈尔的诗给她听……”

“木子后来把清子的日记本、我给清子写的信还有那个帆船拿给了我。她说是清子临死的时候委托她的。在清子离去后的一个星期,我见到了清子的爸爸妈妈,清子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丧女之痛早已经把两个人打击得憔悴不堪,看着叫人好心疼。没过多久我就把木作坊关了,我要为清子开一家书店,我要完成清子的这个心愿!”

“之后我一直都没有去看他们,其实我很想去,但是很怕他们再想起伤心事。直到前几年,听木子说,他们身体很不好,阿姨还住了院。老两口都是七十岁的人了,头发已经全白。两人相伴在人间生活,每念及此,我就心痛不已。我们都刻意不提清子的事情。可是,清子啊,是我们永远都无法抹去的痛苦。临走的时候,叔叔阿姨老泪纵横。都说要是清子还在该有多好!之后我就从没去看过他们。”

“清子的墓碑在北大河边上的一块高地上。每年到她的忌日,我天没亮就出发,带着早已准备好的鲜玫瑰,拿着她最心爱的泰戈尔的诗集,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我想,清子应该能闻得到玫瑰花的香气、听得到泰戈尔诗句。她在那边应该过得很好。”

老板说完了,颓唐地瘫坐在椅子上,像是经历了一场痛苦的长途跋涉。我也早已泪流满面。没想到,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竟然发生了这样令人悲伤的事情。我这时猛然想到,这么多年来,就老板一人在店里,从没有见过他的妻子孩子。

又在书店呆了一会,是到了该走的时候。我看了老板一眼,眼里带着些疑问。老板看出了我的疑惑。

“是的,我确实是一个人生活。”

从书店出来后,太阳悬在西南方的碧空上。牌坊街头的牌坊在发着金灿灿的光。

我仿佛看到,一个悲伤的中年人,站在北大河边的高岗上,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念着那美丽的诗句。他面前的墓碑旁,放着一支血红的玫瑰花,在夕阳下,正散发着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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