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花园里
在黑暗的花园里
他们叫我风狗,我听到了。“风狗在哪里?”“这边找一找,我看见它往这边跑,这边——”他们走远了,尖嗓子也走远了。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止不住,我用身子压住四条腿,爪子捏得紧紧的,下巴贴在潮湿的地面,躲在浓密的葡萄藤下。没有太阳,地面灰褐色……很多年前,我也是在这种颜色的地上蹒跚而行,那时我的妈妈还没有老,还没有被骂作风狗。我问妈妈:什么是风狗呀?不好的话。哦,不好的话。那什么是风?你听到的就是风。我听到了,风的声音很小。
今天的风更小,葡萄叶水嫩水嫩的,我想打个盹,应该没事吧?他们走远了。我竖起耳朵,风呜呜叫。我应该立刻跑 “风狗”是不好的话。我要是撒开脚丫跑,背上就不会挨一棍子。我跑
那是一段史前时期,天气晴朗,每天都有奶喝,不是妈妈的奶,我已经断奶了。有个穿条纹衫的男孩每天都会隔着栏杆给我一杯奶,倒在白色的瓷盘里。院子的拐角,有一条水沟,一棵柳树倒下了,成了桥,我能慢慢走过去。他对我笑,对我招手,跺脚,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妈妈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该不该过去,我嗅了嗅,是友好的气味,除了水沟有点儿臭,一切都很安全。于是我惦着脚跨上柳树桥,边走边嗅,其实我在偷眼观瞧小男孩。我听妈妈说过,有的人很危险,会抓住我们放在火上烤。
我闻到奶香啦!
每次回忆到这里就终止了,很恼人。我一直希望能把这段时光重新回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可能是我没什么好想的吧。让我挪个位置,太潮的地方会得关节炎。
我今年多大了?快满三岁了,可是我觉得自己很小,我希望自己长不大。自从妈妈死了之后,我就不大记得自己的年龄。我们狗族缺少计算工具,但这不是坏事,遗忘会让我们少了许多痛苦。不过,
妈妈真的忘得了痛苦吗?为什么她夜里常常会突然抽搐呢?我不明白,但是我知道她很痛苦,因为爸爸被人杀死了,放在火上烤……。我应该忘掉这些才对。该忘掉的忘不掉,该想起的想不起来,唉。缺少计算工具,我不懂,有了工具记忆力就会好是吗?男孩缓缓隐去,消失在病区大楼的门洞里,他穿一件淡蓝色的条纹衬衫,身上有……蓝色的火。
我可喜欢去阅览室啦,那里的病人都很友好,是一些好脾气的人。只要他们乖乖的,就不用穿紧身衣。紧身衣可不是个好东西,如果要我穿我会疯掉。妈妈警告我一定不要去八区,可我偷偷去过了,那里没什么,就是比较闷,空气像死水一般不会晃动。我蹑手蹑脚,顺着墙根挨个笼子观瞧——十四个铁笼子,里面的人都穿着紧身衣,十四只木乃伊。走廊上白天也点着灯;这里有冷藏柜的味道,淡淡的酸涩味儿。这里不好玩。
有一天,我在黑暗中发现一张脸。是一张画吗?我犹豫了,我可能眼花了,说不定是光照在墙上引起的错觉。可是,我还是退了回去:这是一间很小的储藏室,以前是清洁工放拖把、水盆、鸡毛掸子和铁锹的地方,可是今天它的木门换成了铁门,门里蹲着一个人,正朝着我呆呆地看。我不由得弓起了背,想要逃走,可是我被他的那双眼睛给钉牢了动弹不得,那双眼睛很亮,似乎带着火星,啊,那火星会跳动。我呆呆地站在黑暗中,他递给我一小块馒头。为了不让他觉得我无动于衷,我吸了吸鼻子,然后缓慢转身。他说:“宝贝,你吃过了没有?”我没吃早饭,准备忍到中午再开饭,昨天的骨头我还特意留了一点肉在上面。我问:“这里这么黑,你不怕吗?”他笑了,眼睛里的火星好像一下子迸溅出来,我感到这块见不到阳光的地方突然亮了。他就是那个火焰男孩!他带着歉意说道:“今天没有牛奶,没有牛奶,没有牛奶……”
他站在我身边,很高大。他是怎么出来的呢?我疑惑地看看铁门,铁门退得好远好远,就像被他的微笑给震开了,一脚踹走了。他抖了抖身体,似乎想甩掉身上残留的黑暗粉尘,这时我和他所处的地方变得正常了——可以称为“草地”,荒地上有草的地方。天气晴朗,一丝香甜的气味在空中尚未消散。他挨着我在草地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我脱口而出:“爸爸……”我想说爸爸我们去前面河沟走一走那里可好了有野菊花还有白蝴蝶黄蝴蝶很少。意识到自己叫他爸爸,我顿时呆住了。他笑道:“干嘛不走啊,你总是一惊一乍的。”我低着头,觉得自己变小了。
没有牛奶没关系,这样走一走就很好。我们越走越远,天色也越来越暗。我们走向蓝色的火堆,坐在它旁边,坐在黑暗的花园里,既恐惧又热爱——这不停颤动的蓝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