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茶
喜欢喝茶,源于父亲。
从我记事时起,家里第一缕炊烟一定是母亲为父亲的茶水而升起的。
当满满的一锅水被柴火烧至沸腾时,母亲就会拿起葫芦瓢一瓢一瓢小心地装在水瓶里,随后才准备一家人的早饭。
这时,父亲拿出他当宝贝似的、先前装麦乳精的小圆柱铁罐子,打开盖子,勾起无名指和小指,仅用三根手指轻轻地捻一点茶叶放在洗得透亮透亮的玻璃杯里,左看看右看看后,又轻轻地用两根手指在铁罐里再捻一点放进杯子,每次都是这般。有一次,我便好奇地问父亲,为什么不一次多抓点?父亲总是呵呵地笑,并不答我。
如果是冬天,父亲必先倒一点温水放玻璃杯里晃荡几下,再将水倒去,然后再用开水泡上茶。泡上茶后,并不急着喝,而是将杯子放在眼前静静地瞧着。瞧上一段时间后,才轻轻拧开盖子,眯着眼睛,用嘴轻轻吹开还未沉下去的茶叶,一缕白色的雾气氤氲在杯口,在父亲的嘴边。继而父亲又闭着眼睛轻轻啜一口,慢慢咽下。每次看见父亲捧着茶杯喝茶时的享受样子,总好像我们家的苦日子已经过去了。
当时的家境,父亲喝的茶叶自然不是买来的。
我家房子后面是一座山,这座山又连接着另外两座山,围成一个立体“C”形的水库。“C”形豁口处是水库的堤坝,水库的三面山是一片一片如梯形的茶园。我家位置在“C”字上部的外围。这些茶园属于隔壁长河村各户村民所有,由于他们拥有自己的茶园,且都不是以茶为生,所以采了头茶之后就任有他人去摘,我家便捡了便宜,得个好处。
我那时上学一个星期上五天半的课,到了茶叶可以采摘的季节,周六的下午和周日一整天的时间都在屋后的山上采摘茶叶,不管篮子大小,不把摘满绝不回家。
割稻、插秧、砍柴这些力气活我皆不如姐姐和妹妹,唯独采茶,满分一百的话我到可以打个九十分。我采茶与别人不同,专挑茶园不起眼的边拐角处。那里的茶叶大都是自然发出来的芽,茶叶肥厚多汁,泡出来的茶也比别处的茶口味更鲜爽甘醇、香气馥郁、清香朴鼻 ;汤色绿而清澈,叶底嫩匀明亮。记得我初中物理老师也是一个特别喜欢喝茶的人,他听说我父亲做的茶好喝,便买了一斤去。我把得来的五十块钱交了学费,为此,父亲没少夸奖我,我也乐此不彼。
我喜欢摘茶,自然对做茶也产生兴趣。每当父亲做茶时,我都站在旁边看的仔细。父亲把柴锅用力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洗锅的水没有一点点污,父亲才用抹布把锅擦干,继而把锅洞里放些柴火点燃,烧至柴锅犯出些许红色,再把摘来挑干净的茶叶倒进锅里,两只手以极快的速度不停地翻动茶叶,不给茶叶贴锅的时间。等茶叶些许软踏,再迅速从锅里抓起放在搽干净的簸箕里,用暗劲轻轻揉合。父亲对茶叶搓揉的力度掌握的特别好。父亲曾说,不管是新茶还是老茶,揉茶力度掌握的恰到好处,泡出来的茶才好喝。
父亲说得仔细,我也听得仔细;父亲做茶认真,我也看得认真。我发现每次做的本来就不多的好茶都被父亲换成些钱补贴家里的开支,留下来自家喝的往往是三茶四茶,也就是老叶子,我的心便有些酸楚。爱茶如命的父亲什么时候也能享受一下谷雨新茶的芳香呢?
都说人生如茶。可父亲苦涩的一生岂是一杯茶所能诠释的。
父亲八岁时,他的父母因得了痢疾无钱医治而相继去世。他的大姐和二姐因贫穷早已送给人家当童养媳,下面一个弟弟刚会跑,最小的妹妹还扒在已经死去、放在门板上的母亲身上吃着奶。父亲就是这样在同样贫穷的两个姐姐和婶婶的断断续续接济中慢慢长大。后来,父亲家的破草房又在一次雨水中倒塌,父亲的婶婶做主把他最小的妹妹送给一户人家当了童养媳。父亲就带着比他小好几岁的弟弟住在村里一座废弃的破庙里,继续过着有一餐无一顿的流浪日子。直到父亲二十一岁,遇到我母亲的养父母,把父亲招来当上门女婿,父亲和他弟弟才算有了个家。
正当父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姐妹五个养大成人、成家,可以享受生活的时候,却得了不治之症,无法下咽,生生疼和饿死。我清楚的记得父亲去世的那个炎热的夏天,身上穿着那件我亲手为父亲裁做的灰色的确良上衣、怎么也遮挡不住瘪下去像锅一样的肚子。这也成了母亲和我们姐妹五个一生的痛。
这些年每到清明,我去给父亲上坟时,总没忘记买一只新的洗的干干净净的玻璃杯,泡一开上等的明前茶带上,摆放在父亲坟前。我默默地跪在一旁,等茶微凉时,揭开杯盖,让一杯清茶带去女儿无尽的思念。
人生亦如茶。第一口苦,第二口涩,第三口甜。父亲喝掉了茶中的苦和涩,留下甘甜与我们。平淡是父亲的本色,苦涩是父亲的历程,甘甜是父亲对我们的馈赠。
清闲的午后,我从冰箱中取出今年四月份和表姐去永泉农庄十二景游玩时,在“枫林晚唱景”的枫林里采摘的、用父亲教会我做茶的技术亲手做的茶叶,在家中几套茶具中挑选一套最喜欢的茶具,泡上一杯茶,倚窗而坐,慢慢细品。一缕清香,一味甘甜。
时间如水,匆匆流逝。如今,我已过不惑而知天命,越来越喜欢在一杯茶的光阴里释放自己。或许茶的妙处,不止可以从中品出一种人生的滋味!我突然体悟到父亲在世时喝茶的心境定不同于我喝茶的心境。想着想着,仿佛父亲正坐在对面,对我微笑。
想来父亲这一生教会我的,何止是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