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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土地

2022-04-05  本文已影响0人  涟漪轻散

  一、

  听闻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四里八乡有名的美人。

  母亲不是村里人,是那个年代下乡来的知青,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碎花衣裳,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很是腼腆。家里还有她当时的黑白照片,虽然失了颜色,却显得有几分古典,衬着身后的庄稼,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

  父亲是个木讷的人,只知道埋头干活,在田间偶遇了母亲,一颗心便扑在了她身上,于是花了好几个日夜,用自己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凑了一封所谓的情书,悄悄塞给了母亲。

  我们大抵是不懂得那个时候的爱情的,只听说父亲常推着卖光了东西的板车走在黄昏的乡道间,板车前坐着我的母亲,晃着腿,黄莺似地唱着歌谣。也听说母亲可以回城的时候,父亲一声不吭地跟在车后面追了几公里,终于把母亲追哭了,跳下车来抱着他,摇着头说再也不走了。

  我常常是惋惜的,母亲这么美好的年华给了这个寂寥的村庄,给了我这个不善言辞、不懂风趣的父亲。但母亲是极自得的,哪怕她满腹的诗书只能教教我们这几个儿女,不能圆了她当年当个教师的愿望,她也心甘情愿地坐在门槛上,看鸡雏鸭雏咕咕叫,缝补着衣服,嘴里哼着歌谣。

  每逢夏天,父亲从外面工作回来,脱了衣服,光着膀子,从长满青苔的老井里打上一桶井水,兜头而下,母亲拿着毛巾给他擦着,两人默默无言,却又好似不必多言。

  如果日子一直就这样过下去,倒也是安稳而惬意。我的记忆会永远停留在夏日的夜里,一家人围坐在老井四周的青石地上,从井里捞出“冰镇”着的酸梅,兄弟姐妹几个说着笑,乘着微热的晚风,吃得满手是汁,清贫却满足。

  可是天不遂人愿,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母亲生了一场大病,辗转几个乡镇,一直到城里,最后查实是患了癌症,据医生所言,若不及时治疗,怕是岁月无多。

  父亲一夜之间便老了,眼角底下莫名生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眼窝深处似乎也有了阴影,嘴唇上处处干裂,眉头好像一处小山丘,就算用铁锹铲也铲不平。昂贵的医药费像一座山一样压在我们身上,那天晚上,我和父亲一起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清数着家里仅有的财产,但就是把家里养的两头猪卖了,加上平时瓦罐里藏的一些零钱,也还是少得可怜。

  我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心里只是埋怨父亲没用,连母亲的救命钱都攒不到,带着哭腔喊道:“妈说不治了!反正也救不活,少糟蹋家里的钱!”

  父亲勃然大怒,指着我的鼻尖大吼:“你胡说什么?少说丧气话!你妈是病糊涂了,你也病糊涂了?”他的指尖有些颤抖,过了一会儿才提上一口气,有些神秘的样子:“娃,别担心,家里还有一块地呢!那是从我们祖辈传下来的,你太爷爷和你爷爷都舍不得卖,我也舍不得……但要是到了万不得已,我们就把它卖了,换钱给你妈治病!”

  二、

  我半信半疑:“真的?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父亲颓然地坐回了原位,无不沮丧地说:“这是祖宗基业,是不能卖的,将来是要传给你的,你还小,跟你说了有什么用?现在……”他稍稍打起精神:“别怕,咱家这个钱先让你妈去动个手术,后面不够了,我们就把地卖了!”

  母亲的手术如期进行,倒是顺利,不久就出院回家了。我本意是想让母亲多住院些日子,可无奈母亲怎么都不肯,说是医院里不干净。其实我知道她只是怕花钱,但没有办法,这也是现实所迫。

  回家后,父亲对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可家里连只鸡都没有,就算再有心,又谈何滋补呢?眼瞧着母亲的脸色一直苍白,嘴唇也一直绛紫,我心一横,还是对父亲说:“阿爸,还是把那块地卖了吧!妈后面的医疗费用还很高,我们家是撑不下去的!”

  父亲在炉火边上熬着药,却一声不吭,过了好久,才嘟囔一句:“还不是时候呢……”

  我有些急了:“那什么才是时候?妈现在连点滋补的东西都没得吃,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得了?”

  父亲还是弯着腰扇着炉火,炉火把他的脸色映得明明灭灭,他的声音很低沉:“这是我们家祖宗的基业,怎么能到我这一代就没了?将来我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宗?再说了,那块地风水好,是保佑着咱家的,要是动了风水,那是不得了的!”

  “爸!你怎么信这些呀?”我急得跺脚:“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眼瞧着妈都要没命了,你还有空想这些?”

  “不行,反正不行……我还有办法,没到那时候……”他一个人嘟嘟囔囔,也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气得一脚踢了几颗蒜头,夺门而出。

  母亲自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她反倒来劝说我:“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爸这么说自然有你爸的道理。这是我们家最后的倚仗了,怎么能说卖就卖?再说了,这块地是祖宗留下的,是要传子传孙的,现在到了你爸手里没了,他心里能好受吗?”

  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传子传孙?将来还不是到我手里?我现在把它卖了也一样!哪那么多事情?”

  母亲没什么气力,眼睛较为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角却有浅浅的微笑:“你爸说了,那块地风水好,里面也美得很,树木长得不错,是个好地方,就在山南那头。等我好了,要带我去看看呢!”

  我不愿打破她的幻想,心里只觉得是这个男人的推辞,心里更加厌恶,厌恶他欺骗这个生命已到绝境的女人。但是透过老旧的窗框往外望去,山南那边,真的是一片郁郁葱葱。我从绝望中忽然生出一丝希望来,好像已经看见真的有这么一块地,寄托着我们最后的愿景。

  三、

  父亲一连打了三份工,都是些力气活,还有危险,一天几乎不着家,天蒙蒙亮出去,一直到晚上八九点才回。

  他还是习惯性地光着膀子在老井前面用井水冲个透心凉,但是再也没有人给他递上毛巾,我仿佛觉得他怅然若失,但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急匆匆地到房间里去看母亲。

  他其实嘴笨得很,什么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只是向母亲汇报今天赚了多少钱,能填补多少医药费,明天又要干什么活,想要多挣一些。每每说到最后,他总要捋着母亲短短的头发,安慰似地说上一句:“你放心吧,我身体结实着呢,钱不愁。再说,还有那块地呢,大不了把它卖了,钱总是够的。”

  母亲每次都是温柔地点点头,在他的声音和轻拍中渐渐睡去,只要有父亲在,她一般都睡得很安稳。

  可是癌症又哪里是这样容易根治的?不到一年时间,母亲的病便复发了,这次已经转移到骨髓,情况危急。

  那天傍晚,我和父亲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原因无他,就是那块地而已。

  我双目赤红,像一头受伤的狮子一样在自己的领地内来回徘徊,拳头捏得死紧,几乎要把牙咬出血来:“那块地就那么重要?比你老婆的命还重要?!她是我妈!我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父亲瘫坐在藤椅上,一副油盐不进、似乎已经魔怔了的样子:“不行……不行!我总会有办法的!这块地传了上百年,不能断送在我手里!你爷要是知道了,晚上非来找我不可!”

  我突然觉得有些无力,什么生死、什么命运,似乎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扑通”一声跪下去求他:“爸!你说你很爱妈的!她是你千辛万苦才娶回来的!你都忘了吗?她为你生了三个儿女啊!她是我妈啊——”

  父亲推开我搭在他膝盖上的手,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房间:“跟你妈说,别担心,我还有办法,到了万不得已,我再把地卖了……”

  有一股刻骨铭心的恨意忽然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用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你不是我爸!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天空中只有一颗启明星。我清楚地看见父亲的身体晃了晃,接着慢慢地蹲下来,就在大门口、鸡窝旁,肩膀剧烈颤动,渐渐从悄无声息到放声大哭。

  四、

  我把这件事告诉母亲的时候她却很平静,静静地望着输着液的针管,干燥的嘴唇合了合:“你不懂,你还小呢。我从前跟你说过,一个人在沙漠里走,只剩下最后一口水,他明明渴得就要死了,但是他却永远都不喝最后一口水,你还记得为什么吗?”

  我恍惚间想起这个故事,有些不太确定地回答:“您是说,他是在给自己留下最后一丝希望?”

  “如果最后一口水没了,这个人就永远都走不出沙漠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阿泽,”母亲温柔地呼唤我,揉搓着我的手:“别恨你爸,各有各的难处,我知足的。”

  父亲最终还是凑够了医药费,不但求遍了四里乡亲,还用我们的房子做抵押,借来了许多的钱。母亲顺利得以进行二次手术,我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坐在手术室门口,父亲本来想点一根烟,看了看禁烟的牌子,就只是把烟含在嘴里,过个瘾罢了。我发现他的手不断痉挛着,好像握不住一般,不知道是怕还是紧张,又或者两者都有。他拼尽全力想要救的人就在那手术室里,与他隔着一扇门,有可能是生与死的距离。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现在的状态。他的头发很杂乱,斑白斑白的;胡茬也四处伸长着,一看就是硬戳戳的;眼角还有些眼屎没擦干净,显然是哭过的样子。至于身体嘛,感觉好像被掏空了,只剩下这副躯壳。

  手术并不算成功,医生说母亲没多少日子了。父亲好像反倒释然了,推着母亲回家,一路上话多了起来,和母亲说说笑笑,居然还瞎哼几句歌,一点都看不出悲伤的样子。

  父亲收拾了庭院,找了专人给母亲拍照,就让母亲坐在他种的枇杷树下,正好枇杷结了果子,橘黄色的喜人。

  父亲拘谨地站在母亲身边,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拍照的人指点着他,让他把双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可父亲觉得不自在,因为有外人在,怎么做都是僵硬的。最后还是母亲拉着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这才让他安安妥妥地放在了肩头。

  我和弟妹就在旁边看着,又抬头看了看山南那边。我想那块地或许也有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也记录着祖辈的点滴生活与爱情。不卖,也是一种尊重,是对亡者的一种致敬。

  医生本已预告母亲的时间不长,可母亲竟然足足拖了半年多。我们都熟悉了屋子里浓郁的草药味,有时闻不到还觉得心中不安。然而母亲终于还是缠绵病榻,即将撒手人寰了。一天夜里,父亲赶我们去睡觉,说要自己照顾因换季而咳嗽不止的母亲。我本来执着地想要代替父亲,因为这段时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竟是连走路也有些迟缓了。但母亲也不让我留下,我只好为她捻了捻被角,不舍地走了。

  夜晚的风有些急,尖锐的风声在树木间穿梭,夹杂着一两声狗吠,令人心神不宁。我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微微看见些天光的时候,我就爬起来去找父亲。远远地看见父亲坐在椅子上,头枕着母亲的手臂,趴着睡得正香的样子。我蹑手蹑脚走上去一瞧,却发现母亲的嘴唇已经有些灰白了,心中一惊,再去探她鼻息时,已然没了动静。我连忙推了推父亲,却一下子把他推倒在地,整个人也是不动的,只是手却还和我母亲勾在一起。我忽然哑了声音,眼前模糊成一片,叫也叫不出声来,只是咬住拳头,一下子跪到地上,痛哭失声。

  五、

  办完葬礼,家里借来的钱也用光了,当真是一贫如洗。我和弟妹商量着,无论如何也只能卖了那块地,才能把生活过下去。

  可是父亲走得突然,一句话也没留下,我们找遍了整个家,都没找到一份地契。我心想着山南也不远,要不先去看看,没准找到了那块地,许是有登记在册,看看能不能再补办手续。于是带了弟妹,三人坐了车,到了那座山脚下,想上山去看看。

  山脚下也有一个村庄,我们就向那里的村民打听,问问这座山的归属,不问不知道,一问竟是把我们都给弄懵了!原来这座山在许多年前已经被当地的富户整座买下了,近年来经济发展,正是开发的好时候,年后就要动工,根本没什么私人的地!

  我不死心,报上了我们家的姓,还想再查问,却被一位阿叔着实笑话了一番:“傻小子,祖辈基业更是该买自己村子里的地呀,怎么会买到我们这儿来?傻孩子,你爹诓你呢!”

  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块,“呼呼”地漏风。猛地就想起当年那个黄昏,我朝父亲吼出的那句话,想起他颤抖的手,想起他的痛哭……又恍惚间忆起母亲温柔又洞察一切的笑容,大概世上有一种成全,便是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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