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盛豆苗稀”:据陶渊明自己交代,他不会种庄稼?
如图,这位著名教授竟然如此理解“草盛豆苗稀”,闻之叹息。叹息都不够,得太息,长太息。
一、这个问题可以从陶渊明的家世出身、仕宦经历说起。
陶渊明属于那种祖上阔过、但他本人没有沾到光的中小地主家庭子弟。这种家庭的显著特征是家里有点田,温饱没有问题,在“耕读为本”的理念之下,进可以追求登仕为官,退可以自给自足,从小没有安身立命的后顾之忧。也正因此,陶渊明随天性而成长,所以在诗里自陈“少无适俗韵”。
陶渊明本名单字“潜”,“渊明”大致是他成名后另起的“字”,因为早年另有一字“元亮”,元字暗藏的信息是,他是家中老大,即家庭的继承人。陶渊明早年丧父,这是家道不振的重要原因。从他传世的诗文里可以看出,他是个很重亲情的人,但似乎只有一个妹妹,没有亲兄弟——就他一个,那么叫不叫元亮都不重要了。
这些信息,有助于我们了解他在家庭及社会中所处的地位,以及出仕的动机。陶渊明的经历告诉我们,他是小地主家的大少爷,早早地成了一家之主,所以他年轻时应该就会种庄稼。家里当然有雇农,但自己若是外行,就管理不了雇农,家业就难以维持、发展。《半夜鸡叫》告诉我们,地主总是比长工起得早,但隐瞒了一点:地主比长工更会干农活。这本是农耕社会里的普遍现象。
当农民,种庄稼,很俗,但步入官场,因别人的俗而俗,即“适俗”,是更俗,他之所以去“适俗”,是生活所迫;而改回来,继续“爱丘山”,则是因为发现这改变不划算,生活还是自然一点更好。
在他年轻的时候,主要靠做小官养活家人,“祭酒”大致是学官,“参军”是大佬的僚属官。陶渊明毕竟是个很有水平的人,他做了两任参军,遇到的领导对他都很好,他有点膨胀,想尝试一下做县官,提前搞点“退休金”。最后的结果,一如大家所知:县官做了三个月,负气出走,估计没搞到退休金,反而赔进去不少。赔就赔,生活还得继续,做不成官,就回家修理地球,这本是他早就留下的人生后路。回来之后,有了《归园田居》这一组诗。归,不仅是归隐的归,更是回归的归。亲近土地,是他曾经的生活状态。
二、《归园田居》到底写了些什么?
为了尽量准确地理解《归园田居》,我恭恭敬敬,把这组诗亲手敲录了一遍(附后)。
这是一组纪实的组诗,相互之间有上下文的逻辑关系。不妨捋一捋:
第一首写回来的前因后果。大大方方承认,过去算计不周全,走了弯路。回来之后,在较短时间里,把家事料理得差不多了。诗里信息量很大,他家处在“城乡结合部”(因为有“深巷”),还有点过去的底子,“十余亩”大致是谦虚的说法,几十亩肯定是有的。有田有舍,有绿化树,果树,桑树;养了狗,养了鸡,干干净净,一看就是殷实人家。
第二首写家事理顺后的烦闷。闲下来就东想西想,想什么呢?家境还不够宽裕,缺乏安全感。
关于古代田亩与民生之间的关系,是个有趣的话题。比如有人测算过,多少多少亩田能养活一个人。这个问题太过复杂,不必过于较真,可以按孟子说的“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去模糊理解。陶渊明的田没有百亩,人应该不止几口,因为他儿子就有五个,当然还会有女眷,家里还有仆人,至少十几口人总是有的。自从辞官归来,“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可见家事是很顺利的,但古代务农靠天吃饭,万一遇上灾害,所有纸面上的算计都靠不住。于是他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
第三首诗是他的应对之策:继续开荒,种豆。这里就出现了“草盛豆苗稀”,那位教授批评陶渊明“种的个鬼田”。真的是这样吗?我们暂时卖个关子,把他的辛苦“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记住就好。
第四首是对第三首诗中新辟豆田的经过的倒叙,其实是陶渊明卖了个关子。“久去山泽游”至“桑竹残朽株”是他于农闲之时,带孩子们出去郊游,看见了无主的荒田及残毁的房子。多可惜呀,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所以会“徘徊丘垄间”。但他特别慎重,专门访问了樵夫,打听原主人的下落。樵夫很干脆地告诉他,“死殁无复余”,即全家都遭遇了不幸。这首读懂,就知道“草盛豆苗稀”的真意了:陶渊明新辟的豆田,以前是有主人的,主人全家不在了,无人打理而荒废了,有稀少的豆苗,可能是隔年自然生长的。
第五首写陶渊明辞官以来的辛勤劳动获得了成功,粮食收获了,甚至还有余粮可以酿点酒。他特地杀了一只鸡,请了几个朋友来庆祝。
三、总结
我都不记得以前是否读过陶诗,也许读过?但那时肯定不懂。
陶诗在很多人印象中,大概是“岁月静好”,甚至我以前可能也是这么想的。认真读了《归园田居》之后,恍然大悟,陶诗也有刀光剑影。可不,“岁月静好”怎么可能成为伟大的作品?开玩笑了。
最后再插一个网图,随意搜获,来源不明。擅画潇湘妃子的士大夫,画出来的五柳先生,确实不是种田人。
附:
归园田居(五首)
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杂尘,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其四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殁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其五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渌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闇,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