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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冬季到重庆来看雨

2019-04-10  本文已影响115人  经年鲤
重庆的冬天是下不透的雨季

一.

“感谢您搭乘四川航空公司的班机,我们即将抵达重庆江北国际机场……”乘务员平淡的话语忽大忽小,我的耳鸣耳痛随着飞机的降落而越发严重,好像有一根针直刺进去,疼痛和恶心让我满身大汗。

终于拖着脚步踏上悬梯,鼓膜依旧紧紧凹陷,四周的声音好像沉在水底,亦幻亦真。窗外,一片雨雾朦胧,什么都看不真切。旅客全都脚步匆匆,只有我茫然若失。

拼着性命,抵抗着特殊体质对气压损伤全无对策的耳痛耳鸣,在过了快半个世纪后,我终于来了。重庆,你一直未变,我却面目全非。

没带厚实的大衣,总觉得西南的山城没有真正的严寒。差不多和我的预测一样,空气清凉,却不凛冽,雨雾湿气沁入我干燥的肺腑,在湿润的舒爽中,激起我一连串的哆嗦。

出租车的小伙儿嗓门很大,明明就在咫尺,却震天动地。可是也真奇怪,声波振荡在我周围,却无法穿透迷雾,重庆依旧若隐若现,我身在其中,却仿佛置身世外。

“带我去看看长江吧……”我不理会他的鼓噪,也不想立刻面对我一路奔跑而来的理由。

山城的交通比我预期的通畅很多,也没有遇到所谓的大起大落,想来司机选的是宽阔的立交,更不会通过旧日山城的崎岖陡坡。即便如此,我还是窥探到层层叠叠的高架桥和错综复杂的交叉路口。和北方四平八稳的平原完全不同,这里的一切都仿佛隐隐约约,不肯轻易让人识破。

我们去的是两江汇合的朝天门,被我的冷漠伤害了的司机撇着嘴,把我扔在码头便扬长而去。我无所谓,一个双肩背包、一把雨伞,我混迹在行人中,像一个落魄的过客。

江面宽阔、江水混浊,完全看不到所谓的两江分界线。雨更大了,飘忽不定,裤子和鞋很快便被打湿,却没有寒冷的感觉。

行人很多,或许绝大多数都是游人,春节长假将至,谁还有心思一本正经地工作?到处都是话语声,到处都是捧着手机摆姿势的人们,这天气可真是糟糕,可人们的心情却丝毫不受影响。

雨雾中的江是一幅老画

二.

我开始咳嗽,是喉咙被刺激到的反应,侧身一看,路旁是个火锅店。临近午时,汤料的霸道气味丝毫不畏惧湿气,大大咧咧地飘逸在街道上空,骄傲地宣布,这里是重庆!

我叹了口气,对辣的味道从始至终是零忍受,不光是辣椒,一切的辛辣都与我无缘。我忍不住湿了眼眶,却不是因为火锅的不客气,而是想起了你。

“这丫头一丝丝辣都不能吃啊!”你的惊讶里带着明显的遗憾,我很委屈,眼泪打着转,你却宽容地拍拍我的肩膀,“没啥子事哦,不吃就好了!”眼神却看向她,带着我不懂的温柔。

“别管她,咱们吃,我给她下了西红柿鸡蛋面。”一边说,她一边夹着肉片,伸进滚翻的红油汤锅中,利索地涮好,再小心地放进你面前的香油碟子里。

我看着你们两个人吃得欢畅,却在心里郁闷着,她那么能吃辣,生出来的我却完全不同,真是不公平啊!

一大股冷空气突然从江面上袭来,手里的伞歪了,雨雾扑面而来,细碎的好像绵针,竟然有些微的刺痛。我赶忙闭上眼睛,呼吸却因此顺畅了很多。

再睁开眼时,汽笛声响起,三层楼高的朝天宫游轮划过江面,四周又是一阵悸动,手机、相机快门此起彼伏。游轮的确精致,阴天里亮着彩灯,在雾气里凝聚成一片片灯影,煞是好看。

我的目光随着它飘走,一直到江的尽头,那尽头不远,很快便被雨雾笼罩,看不清楚天,也看不清楚地。

那一年,你们就是坐着船离开的吧?我居然记不清楚了,因为我根本便不想再想起。

“大姐,能麻烦您让一下吗?”身后突然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标准的川普,隐藏不住的辛辣味道,和曾经的你那么相似。

我连忙侧身,一个臃肿的中年妇人,的确不应该挡住重庆迷离的江景。没留心脚下,竟踩偏在地砖的接缝处,身体瞬间倾斜,雨伞也险些脱手。

“小心!”还是那个清脆的声音,紧接着我的手臂被托住,惯性使然,我还是跌进了他的怀中。一个娇柔的女孩“啊”的一声,我的另外一侧手臂被轻轻握住。

年轻的一对璧人,忙不迭地跟我道歉,是他们的请求令我失足,也是他们及时阻止了我的跌倒。

我也连忙道歉,三个人挤成一堆。我这才看清,男人很高,体型魁梧,却生了一副清秀的面孔,有些诧异,更有些羞涩,是很难遇见的书生。女孩子和我差不多的高矮,微胖的面孔粉红,皮肤娇嫩光滑,即便在如此阴暗的日子里,也焕发着光彩。

帮他们照了合影,又随意地攀谈了几句,两个人依偎着朝远方走去,我还沉浸在其中。当年,你也是那么的高大,我从自行车上跌落,你也是那么用力地把我托住。我无法忘记你强健的心跳声,无法忘记你呼吸里的干净气味,我却从不曾想到,你的一举一动全无企图,因为你的眼神被她占据。

叹了口气,呼出一大篷白雾,我突然觉得很冷。不知不觉间,重庆的冬雨已经把湿气沁入我的身体,温度还是一样,可寒战一阵阵袭来。

我小看了重庆的冬天,小看了这冬雨的冷酷。穿透在其中的川音、火锅和辛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一旦放松警惕,便被其侵扰。当年的你,也是深蕴其道吧?

重庆的夜景是光影的世界

三.

离开两江码头,我再次打车、入住酒店,屋里有温暖、干燥的空气,湿冷被隔绝在外,我终于觉得魂归自我。

雨慢慢小了,下午也慢慢走来,其实除了渐渐点亮的霓虹灯,在重庆是无法察觉时间流逝的。从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高楼大厦间的解放碑依旧骄傲。仔细看了一阵,眼睛有些酸涩,我反倒觉得安心。

听你提过那么多次,每一次都那么骄傲,全中国唯一的一座纪念抗日战争胜利的纪念碑,即便被周围的繁华遮盖,也是无法磨灭的。这会不会像是垂暮的英雄?会不会像是现在的你?

拉回目光,我把视线向右偏移,就在街道的另外一侧,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的高楼安静地立着,和周围的喧闹截然不同,阴郁得吓人。

时钟已经指向四点半,我再次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能拖拉了。加了一件背心,我朝医院走去。相隔四十年了,我还能认出你的样貌吗?

不知道是不是假日临近的缘故,一向拥挤的医院大厅居然空空荡荡。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肿瘤病区,这里的空气竟然湿冷得厉害,还透着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我又开始打起了寒战,或许有恐惧的成分。

“此生我都不会再见你们!此生我都不会原谅你们!”在空旷昏暗的走廊中迈着步子,恍惚间远处有个身影,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却阻止不了自己的母亲和男人决绝的离去。我以为你一直都是我的……爱人,却其实只是我的老师,她的爱人。

值班护士有些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带我走到第三间病房,隔着半掩的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还有死亡不可抗拒的味道。你就藏在白色被单下面,身躯却已缩小成了一团。蓬乱的灰白头发下,看不清楚你的面孔。

我胃里一阵恶心,险些掉头逃跑,我是来审判你的,却为什么这么胆怯?她在五年前离开,连我父亲都哀求我来见她一面,可凭什么我就得原谅她?我到底什么都没有做。

可是,今天我来了,来到了你的重庆,在这个下雨的冬日,来看你行将枯萎的人生。我一言不发,直勾勾地注视着你,而你,花了好久才睁开眼睛,花了好久才看清我的样子。

“丫头,你终于还是来了……”苦笑着,两行浊泪从你深陷的眼窝里滚出,我无动于衷。

你大声咳嗽起来,混浊腐烂的气味弥散开来,我皱了皱眉头,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从不后悔爱上你妈妈,从不后悔和她共度余生。你也应该为她高兴,虽然你从未原谅她。你父亲和她的婚姻是一纸契约,虽然痛苦,她却从未背叛,是你父亲给了她自由,而你却始终固执,一直恨着。”

我呆立在你的床边,四十年了,我再也没有爱上任何别人,我承受着父亲的叹息,承受着她在天之灵的拷问,却不想听你这一番责备。

“我从未想到你们会走到一起……”听我缓缓说出这句话,你吃惊得忍住咳嗽,眼珠瞪着我,里面布满血丝。

“你是我的……老师,”我泣不成声,颤抖得更加厉害,“从第一个音符开始,从第一次按键开始……我的青春都是你的,我的一切一切都因为你才有意义。你可以不爱我,你可以只是我的老师,可你怎么能够爱上她?怎么能够带着她回到重庆?”

你默不作声地缩在床上,身体变得更加单薄。“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吗?可她都知道,我从未对她隐瞒自己。”说完这些,我闭上了双眼。

“于女士,”身后响起医生的声音,“您的继父从昨晚陷入深度昏迷,肿瘤转移到脑部,目前已经没有清醒过来的可能性了。他之前一再要求放弃治疗,如今是否继续靠呼吸机和药物维持生命,请您做出决定。”

我点点头,再次睁开眼睛,你蜷缩在病床上的身体毫无生气,完全一动不动。刚才的那一番幻影再也没有求证的机会。

走近你的身边,我轻轻地把被子抚平,你的瘦骨嶙峋让我心惊肉跳,布满青筋的手背上一大片淤青,针头藏在白色胶布下面。我突然看到你的手腕,那上面是一根红绳编织的细带,中间的位置有一个放置相片的椭圆形金属小盒。

我轻轻地打开,里面是两个年轻的面孔,笑容灿烂。我认得上面的人,是我的妈妈和我。

低下头,我在你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四十年了,我从未忘记你,也从未忘记她。我在遥远的北方平原上飘荡,把一首首歌曲传唱,每一个音符里都有你们的爱情,以及我的思念。

在放弃治疗的通知单上签了字,我头也不回地走了。重庆,这个即便是冬雨阴郁的城市,依旧有抵挡不住的火热和辛辣,却与我全无关系。

再见,重庆!看过了你的冬雨,我的脚步不会停驻,只会一直走到天际。

注:原文发表于澳大利亚时尚杂志《Brisbane Elite 菁友汇》总第二十二期(2019年3月15日发行),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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