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6 Foreigner's God (连载一)
齐烋年:
万分感谢你打开这封信。我并不奢求你看完它,因为它仅关乎我一个人的情感肿胀,并不比和你的日常短信里的一个句号更有意义。我想,写这些字是出于对默契的习惯,但我们理应少给它投喂些期望的食粮,以免它被填饱后学会了思考,陷落得太快。就像我恋上丽江,嗅到大研清晨冰凌的空气,我便觉着她的美,总联想起亚瑟·修治的《奥菲利亚》,清癯的人儿、红绿辉映的水荇和藓藻、溪流倒影里病态美的极致,都是我会心一笑的原因。而究其爱她的本质,却不得不提到另一幅《道德的觉醒》,我曾经拿它作诗:“亨特的画//女佣觉醒 /匆忙惊起//失去的重量//撬动一只道德的杠杆//以蝴蝶扑翼命名”,因为与我的那个丽江相逢是由于一次轻率可笑的出卖。于是她的美也打了折扣,变得虚伪而卑劣。假如我们促膝而坐,诚实地说彼平生,你或许只能看到两个贫瘠的灵魂不肯罢休地拼命榨干倾吐的言辞,像阿戈斯的达那伊德姐妹,难以解咒就不胜其烦地重复着倒水的动作。只有恻隐的小费得以容许大家一边表演一边欣赏这滑稽的行为艺术。因为艺术形式相同,我们就以为找到了高山流水的知己。可为了观赏性和新鲜感,我们还是尽少劳烦多巴胺按响兴奋的门铃吧。
但是,信也写到了这里,我总也忍不住说下去。我还要借口说,既然都承认是便利店里的两本过期旧杂志,又怕什么老生常谈呢?
当时我还不认识你。你在上海的地下铁里向着补习班进发,像刚被抱离暖箱的巨婴还在怀想记忆里的羊水;我在昆明的巴士里浏览窗外掠过的树影,像羽翼半张的孤雏正在觅寻可栖身的枝桠。
大观酒店的底楼从我到的第一天起,就有接连不断的婚礼举行。昆明的仲夏,天亮得很迟,到了中午白天才醒转过来,恹恹的日光一直拖到下午三点以后才豁朗开来。一连串鞭炮炸得震天响,风尘仆仆的黑色婚车撞进眼帘,白纱缎子红绸布,大绣球到处翻飞,鲜花和纸屑五颜六色在一旁撺掇,觥筹间大声的醉醺醺的笑,或是哭,调匀了下午和迟来的傍晚的色调,像是走进了雷诺阿色彩斑斓的乡村舞会风情画。
我坐在二楼餐厅的长桌旁,目光穿过面前那个漂亮的雀斑异国女孩,在蓝色的夜景里探索。天暗得太慢了,晚饭时分还是奇异的宝蓝色,几束便宜的烟花带着几点火星子漫烂地绽开来。长桌边坐着不同肤色的年轻人,一边享用晚餐,一边有说有笑。青春的桨划过,而我总是离这波心最远。听着各种语言和音调汇成的谈笑声,我微笑着缄默不语,像一个美洲来的小伙,面对巴黎的沙龙手足无措,只是由衷地惊叹着。
还有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和我一样,不声不响。他就坐在我的斜对角。
看上去是一个有些莽撞的男孩子,皮肤黝黑,健壮高大,自然地侧搁在桌子上的手掌结实又硬朗,让人想起米开朗基罗的素描笔记。吸引我的是他脸上的笑,和他有些鲁莽的样子衬在一块儿极其有趣,细小的双目里是近乎羞怯的神情,那种赞赏像是被噙在嘴边,尚保留着几分,像一个来到陌生地方的小野兽,欣喜地看着全新的原野。
我就暗暗地打量着他,猜测他来自哪里。想起来历史书里面的蒙古骑士,或是电影里的菲律宾水手,年轻有力的样子。这不是我第一次给生人玩人物索引了,所以我游刃有余,在全球学生交流会的第一天晚宴上自得其乐地假扮一个捕捉线索的猎手。他是谁呢?脑海里这个印象越来越清晰,快要到嘴边了又变得糊涂…他像断头台边不谙世事的屠宰者,像伏尔加河旁脚步滞重却不乏稚气的年轻纤夫,像…
"Hey I'm sorry but what's your name again?"
对面的美国姑娘敲着她的筷子一脸不甘心地问我。她在和旁边的学生打赌知道所有人的名字,显然是输了。我回过神来礼貌地说:
“I'm Siren.”
塞壬……没错,是塞壬!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雷斯顿唯美名作《渔夫和塞壬》里人鱼身边紧紧挨着的那个年轻的渔夫,这个人物和他最近似了。我与这张图画一起滑入思绪的舞池,我看到了惊涛骇浪,我看见大海掀起它的袍子淹没了昆明的天空,他堕得很深很深,囚禁在漆黑的海底。他越堕落,我越快乐,因为这样和我的想象贴得越近。我就像水妖一样,在无边无际的假想里把他拖向深渊,仅仅为了满足这条逼真的假设。我要打开所有装着同情心的坛子,一边折磨,一边安抚。
以海平面为对称轴翻折,他居住在茫茫宇宙的一颗星子里,他的黑夜在我的白天里酣睡,他的冬季在我的夏日里取暖,他还是那个陌生人。我跪在地球的雪地里,紧紧攥住那只控制定时炸弹的手表。
“你猜那个科学家有没有摇醒水星上的炸弹?”
声音模糊不清。
“猜一下。”
你在我面前,手里抱着那本卷了角的《三体》,胳膊肘搁在我桌上。
“没有?”
“对了,没有。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氢弹的摇篮系统,这只是针对智子的一个骗局,这样三体人才会妥协嘛。只是一个面壁者的基本素养而已。”
“喔。”耳边隐约是“砰”的一声,隔了几个纪元和光年,一颗星灰飞烟灭,化成了混沌的星云。转念想起宇宙里哪会有声音,这只是我大脑里的一处执念罢了。
你把爪子放到我眼前晃了几下:“嘿,想什么呐?”
“没什么啦。”
你扫兴地看了我一眼,上课铃在这个时候打响了,你转过去,忽然感到有人戳了一下你的背,又好不耐烦地转回来。
“齐烋年,要不和你玩个面壁者和破壁人的游戏吧?”
“怎么玩?”你眼睛一亮,还假装在生我之前不理不睬的气。
“你猜猜看刚才你说这些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你猜出来你就破壁成功,我就面壁失败了,怎么样?”
(连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