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小老头

2020-07-26  本文已影响0人  月见山雨

1

  小老头迷迷糊糊醒来,嘶哑的喊了他的爷爷奶奶,那声音空洞的飘出去没了回响。

他摸索着出来到堂屋里,堂屋里墙壁上高高的挂着的那副人像总让他感觉害怕,他不敢去看,画像下红漆桌子上的小佛像倒让他心安。

他慢腾腾的出了堂屋,左右张望着,想找他的爷爷,他知道他的爷爷可能又牵着老牛出去了,或者是在哪个有大佛像的庙里,小老头突然觉得自己要是头牛就好了。

村里有颗大枣树,树影沉沉浮浮的斑驳着,树下三个小男孩见到他都围过来:

 “小老头,小老头,长不大,长不大……”像唱歌似的整齐的喊着,围着他转。

鸡爪似的干瘦的小手一挥开,孩子们刷的散开去,好似怕有什么东西借着他的手指传过来,小老头学者他奶奶平日里的样子胡乱的骂着,感觉有些得意,因为别的孩子都不会他这些带着力量的词语。

小孩们想打他,却只用脚试探着踢着小老头那跟小狼似的细小的腿。

他的个子没有邻家小孩那般高,好像只五六岁似的,白粉相交的像破皱布一样的皮肤裹满了他的全身,白色的皮屑一块一块的挂着,额头三条深纹,细小的身杆在衣衫里飘荡着,稀拉发黄的头发搭在他那不太协调的大头上。

  “二牛娃,还不快回去,玩得这样脏,不怕你奶奶打你哟!”带着草帽的妇人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拿着个空的大塑料瓶子夹在腋下,手臂上套着一双黑色袖套,男士青色二指鞋上沾着些湿气的泥。

村口的路旁几个大小不一的坟包生长着,两只鸡专心的在旁边寻着吃食。

喝!小老头两只手挥起来往前一赶,鸡扑棱着翅膀怪叫着跑了,一只黄色鸡毛飘在了中间的坟头上,绒毛细微的摆动着,他感觉心里快活的飞起来了。

土路的中间凸起来长着些许杂草,两边被压平了,噗噗走在上面,土灰带起来落到两边的田地里,金黄的穗子整齐的摞着,芝麻杆架成小塔似的。

没走多久,小老头看见那水库边的小平房,好似听见了奶奶熟悉有力声音。

2

小灰狗汪汪的冲他叫,一个粉裙子小女孩闻声从院子里出来,吸着一袋果冻打量着他: “你奶奶在这里打牌。”

“可知礼,一元胡……”

“仟, 毛招!”

“吃倒,成了,一斤,两斤,三斤,四斤半!”桌子砰砰发响,他奶奶男人般厚重的嗓门发出呵呵的笑声。

小老头进到门口,破落的喊着他的奶奶,他的奶奶大吸了两口烟,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上,手摸着那长条的牌去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出去玩撒。”

“丫头,跟哥哥一块玩去。”小女孩的奶奶银灰的头发整齐的梳到后面由一个黑色网卡固定着,深深的皱纹里流露出温柔慈祥的笑容。

小女孩不太情愿的到外面,想起了奶奶跟她说过这是个可怜的哥哥,便给了他一袋果冻,然后就自己回到屋里了。

小老头很高兴的在院子里吸着甜的果冻,滑滑的一直甜到他心里。他站在那里好似等着那果冻,又好似等着那小女孩。

那女孩探出头来,好似怕他:‘你走,你走开。’

他走到院子外面站着,呆呆的,有些莫名的失望伤心。

小灰狗在院墙门口趴着,爪子漫不经心的挠着地上的土,过了一会,小女孩走出来看见他还在那里:“你快走开,不然我让狗咬你的。”

路边草色灰黄,白蛾子翻飞着翅膀,小老头依依不舍的走了,田埂上的青虫跳出来,他也跟蛤蟆似的跳起来扑那虫子去了,纤细带刺的虫腿刮得他的手心发痒,小老头一蹦一跳的心满意足的在那土路上飞扬起来,发黄的毛绒头发上下起伏着,摇曳着。

3

风吹得旧草帽的檐翻了起来,露出一张圆圆的脸和光光的头,汗水在皮肤褶子里纵横着流下。

啪!-鞭子打在老牛屁股上,老水牛发力一跑带动着铁犁翻动着田地,抓着犁头的手爆动着几条青筋,流动的血液里不知饱尝了多少风霜。

小老头就坐在田埂上看着他的爷爷和老水牛,水牛拉着爷爷,爷爷赶着水牛,已分不清到底谁是牛了。

爷爷厚厚的粗糙手掌牵着他的小手,另一只手牵着老水牛,老水牛磨牙似的永久的嚼着什么东西,顺着鼻子里的木桊喘出些泡沫来。

‘走,乖孙儿,回去吃饭咯!’爷爷缓缓的笑着。

没有做声,他的注意力在路边的绿蚂蚱身上,想起了以前他抓过的那只。

“乖孙儿,想吃什么,爷爷明日给你买回来.”

小脑袋想了想:“爷爷,我想吃果冻,我还想要二牛娃那样的小车。”

爷爷看着这孩子,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自出生就知道这孩子活不长,都说是治不好了,想起那年在庙里的大佛前抱着这小鸟般的孙儿,虔诚的求他的佛祖保佑他可怜的孙儿,那钟声鼓荡好似还在耳畔,一转眼他的孙儿还活生生的在眼前,心里一阵安慰的叹息。

‘等着明天爷爷给你带,乖。’

小老头满意的笑了,爷爷把牛栓在那坟边,牵着他的孙儿回去了。

堂屋里小桌旁,奶奶用小勺仔细的给小孩喂着蒸蛋,吹两下又喂。小孩白胖胖的,嘴边糊了些汁水,圆圆的眼睛看看小老头又看看桌上。小老头看着那黄亮的鸡蛋,舔舔他发白的嘴,伸出了手里的筷子想去捞那鸡蛋,啪的一声,筷子打在他的指骨上,清脆的一声,疼得他的眼泪滚了出来。

‘小宝吃的东西,又不是给你吃的!’奶奶眉头皱起来,沉着那嗓子。自从他的弟弟出世以来,小老头时不时的能见着他常年在外的父母了,但他高兴的是每次都能从弟弟那里分些好吃的。

“乖孙来跟爷爷一起吃。”

他委屈的靠到爷爷怀里,瘪嘴抽泣着。爷爷的碗里总是白开水泡着米饭,飘着几块豆腐和一些青菜。

村里人都喊他爷爷叫“斋公”或者“斋公爹爹”,意思是吃斋的人,爷爷自己用一口从不沾荤油的铁锅做饭,菜籽油刺啦响着,豆腐,菠菜,小白菜,萝卜不安的在铁锅了跳动,香味弥散,清白分明。

每逢周日都要步行两三个小时到庙里去拜佛念经,不管刮风下雨秋收双抢,因为这个没少被他奶奶抱怨,叱骂,但他依旧像老牛似的一步一步朝着他的信念,来来回回在那日落日出里跋涉着。

夜间睡觉前,爷爷都在他的佛像前作揖跪拜,微微颤颤的身影,嘴里嗡嗡的念叨。

‘乖孙儿,睡吧,睡吧。’

‘睡吧,睡吧、、、’,粗重的鼻息在他的头顶,呼吱呼吱,好像带到了他的梦里,恍惚间那坟头里飘出来什么,又好像一群孩子要打他,,一阵冷一阵热的沉沉浮浮,他全身都冒着汗,摊在那里直到鸡鸣报晓了。

4

爷爷好几个周末都没去庙里了,小老头很失望,看着他的爷爷躺在小屋的床上,昏黄的灯泡照着老人的躯干,像森林里的一块残木,不知道多久了。他沙哑着喊:‘爷爷,爷爷。’

枯木一样的小手推搡着:‘爷爷,爷爷。’

老人慢慢睁开了双眼,转过头,看见他的孙子,干涩的眼里闪着些光:‘乖孙,怎么了?’

“爷爷你怎么了?”

“爷爷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他粗糙的手摸上小老头的脸颊,像摸在砂纸上一样,点点的皮屑被指腹带起。

他觉得爷爷是在骗他,因为不想给他买小车和果冻,他对所有的大人都很失望,对那些像小狼狗一样的小孩也失望,只有那些虫呀,树呀,鸟呀不会让人失望。

‘乖孙儿,帮爷爷把那佛像拿过来。’

小老头搭着小凳踮起脚够到那佛像,拿在手里冰冰凉凉的,沉沉甸甸。爷爷双手接过佛像,喉头滚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小宝已经能在地上走路了,蹒跚着,奶奶只许他看着小宝玩,不许碰他,好像他的双手有什么力量能把人变走。爷爷也能在地上走了,一拐一拐的跟着他的老水牛喘息着,小老头觉得好笑,为什么那只脚不放到地上去呢,难道那个木头脚有什么秘密。

圆圆的小手抓着一个小车,在地上呜呜的滑着,小老头看着这棉花似的一团,笑了:

‘小宝,小宝,叫哥哥。’

‘叫哥哥呀,乖。’小老头学着他的爷爷,温柔的喊。

小宝抓着小车的手左右晃动,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伸着另一只手:

‘哥---哥----’小老头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他想牵着他的小手,犹豫了一下扯出他的衣袖盖住了他的手掌,隔着衣袖他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柔软,心脏也软和了,他是哥哥了,这真是世界上最好听词语了。

牵着那手,他舍不得放开,他是哥哥了,多么得意,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枣树下散落着几个发红的枣子,他捡起来咬了一口,吐出来,他想找个好的大的枣子给他的小宝,小宝蹲在旁边并不看他。

小老头还未从他的枣子上回过身来,后脑勺上一道力忽得他的身子歪了:

‘叫你看着小宝,怎么带到这里来了?!’奶奶歪着嘴吧唧了两口,吐了烟,扔掉烟头抱起小宝走了。

地上的烟头还呼吸着,弯弯曲曲的烟向上游去,小老头抬头看见那星星点点的可爱的小枣,他想着他的弟弟可爱的小手,那簌簌而动的枣儿使他的心沉到了一种想象的幸福里,光斑落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

5

“小老头摔死啦!小老头摔死啦!”放学的孩子们跑开了,喊着,小老头像一块破布一样躺在那枣树下,他的身子像是被锤着,使他动弹不得,脑子里黑黑白白的晃着,他晕了过去。

爷爷慌乱得扭曲着一拐一拐,他把小老头软软的身体盛到臂弯里,他的乖孙不能就这样死了,佛祖保佑着呢,他的光头贴到那薄薄的身子上,微微的听见胸腔里弱弱的声响,喉头滚动:

‘我的乖孙儿,没事的,没事的,佛祖保佑呢。’

面条似的小老头在爷爷的怀里,一荡一荡的,他的眼睛破开一条缝,又合上了,喉头堵着:‘爷-’

高大的黄粱,咚咚的击打声,耳旁呜呜呀呀,荡开的钟声,庄重的佛像,光和影晃动着,小老头好像在遥远的回忆里做着梦,身子已经不是他的,神思剥离开来,星空倒转着,蛐蛐不知在哪里叫。

小老头摊在床上,眼缝里已没了光芒:“爷--”

“要喝水么?”

“不要。”

“果冻呢?”

“不要。”

“小车呢”

黑沉沉的夜里,那声音又飘出来:“爷--”,他想说什么。

爷爷低低的应着,手里不停的拨着珠子,呜呜的又念着,他觉得他的乖孙儿肯定不会死,佛祖一直保佑着呢。

那声音越来越低,慢慢的掩盖在黑夜里,无声无息了。

散了牌,两嘴上下一闭,一根烟头弹到了桃树地下。

女孩骑着自行车拐进院子里,她看到斋公爹爹的老伴走远的背影记起了什么:“奶奶,斋公爹爹的那个孙子呢?”

女孩的奶奶叹息到:“早没了,可怜的孩子呀。”

女孩闻声不语,望着远处,眼底一片愧疚。

没有人知道小老头已经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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