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节 暗岛往事
那晚,在空巷5, 她靠在陈鲲的肩上。
黑色的岛屿上空的钴蓝色天空光线熹微,数条极光横亘其中,颜色在萤光绿与孔雀绿之间变幻。她这样说到家乡时,远处邯城的灯火在地平线与天空的交接处浮动闪烁,几乎和那星河混为一谈了。那岛屿,一圈银白的沙滩清晰勾出它的线条,让它不至于模糊在黯淡的地理环境里。沙子,细腻而透明,起伏到高处时铺开一片月白的光泽。沙中偶尔有突起的零乱礁石,上面生长着冷紫色海斛花,五瓣,细小,在风里颤抖得象马上要被卷走,可书上说,这花的根系极强悍,有能耐扎在礁石里。这沙滩外,是一片暗蓝色的海域。
她说起暗岛海域的蓝色。在有些地方,平均才七八米深的浅海延伸出海岸数里,这浅海要是在其它地方,就该显现出讨喜的碧蓝,然而,这里浅海的颜色,沉郁如同有千米深。其实,这海底生长着一种蓝珊瑚,要是挖出水来看,要比天空蓝颜色还纯净的,可在这75度纬度的天空下,它们的颜色成了着了墨的蓝色。如果所有微弱差异的颜色都有性格,那么这种深蓝所显示出的绝望,给人以向死而生的力量。陈鲲联想到邯城这城里弥漫的灰色,暗示的是无尽的生所代表的呆滞。这是一种可笑的倒置,是上帝开的环境玩笑,而这只是这个玩笑中最没有伤害性的部分。这个玩笑最烈之处,在于这列岛屿位于新出现的板块交界地震带上。十五年前的预测说,它们全都会沉没,但预测,只要没有发生,就不能完全做为现实来处理,这对岛民所形成的心理阴影,比这暗蓝色更加压抑。十五年前左右,暗岛各城政府以暗岛面临沉没的危机为由,请国际社会接受暗岛难民,但国际法规定,难民,是已发生灾难的、无法生活的地区的人民,暗岛显然不属于难民区,这危机基于科学猜测,灾难并未发生。而有的城市指责暗岛这是一种人口侵略。直到五年前,列岛中的祈明岛沉没,全球所有的城市才一致同意签署了《全球共同应对暗岛列岛自然灾害暨迁移暗岛列岛居民协议》,简称就叫《迁移协议》,大规模接受暗岛居民。三年前,国际社会又通过了《迁移法令》,对具体细节做出规定,就是那矮个子提到的。
那座她所在的吉明岛,在三年前的地震中沉入海底,是列岛中最后沉没的岛屿。
她说,暗岛诸城与国际社会进行的长达十年的拉锯式谈判,戏剧性地结束于五年前的一天清晨。那天,祈明岛的红云整齐得好像在天空打横格子,总在地平线上徘徊的太阳也比平时要亮,燃烧的样子象要冲向高空,很多人走出房间欣赏难得一见的强烈阳光。这时,大地开始猛烈地震动,然后是摇摆,数百层空空的楼房倾斜后断裂成数段后坠落;海岸层层崩塌退却,海水裹挟着各种海底建筑的残体冲上海岸、灌进街道。那些来得及躲进救生仓的人们,隔着仓体玻璃恐惧地看着泥石流或是海水没了顶。有些救生仓被猛烈的洋流冲进深海,有被礁石撞碎的,有的在水中飘浮许久,在救援队到来之前已耗尽了空气;有些救生仓在长时间的翻滚后平衡功能损坏,里面的人没有捱过剧烈翻滚而导致的深度晕厥。各个角度的灾难图像,卫星拍的、城市上空机器人拍的、海底设备拍摄的、人手拍摄的,传遍了全球。
从那天起,人们意识到,“危机”两个字,对整个星球,不是供大家侃侃而谈的闲事,不是科学家的争论议题,不是被国际社会讽刺的侵略借口,不是暗岛人的灾害妄想。
她说,虽说是无条件的,但因为有步骤,所以这个步骤,其实就象另一种形式的条件。暗岛诸城总人口是1000余万人。全球109个城市列入接受城市名单,按每年接纳暗岛人的总数是50万余人算,而完全迁移这1000万人口,需要二十年的间。从全球援助协议签订到吉明沉没,全球共接纳暗岛的总人口仅占四分之一。
“剩下的,都死了吧。”她靠在陈鲲的肩上,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暗岛这些事,有她坐在这里说的,也有陈鲲自己的知识补足的。暗岛诸城在和其它城市谈判时,几乎都遇到了一个让谁先走的问题。“有的人能走,有的人不能走,走的生、留的死,是件非常残忍的事,不是吗?”那晚,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独白,“按那协议,谁活着,只能上帝挑选。”她口气平平淡淡,说,一开始,接受城市希望对移民有所选择,他们都不想在协议中写明,但他们都想要挑最优秀的走,因此,在五年大迁离的头两年,移民工作极度混乱,暗岛诸城内部动乱不止。
“什么人是最优秀的?人们总谈到谁更优秀,却从来没有人为优秀制定一个标准。任何看起来再笨的人,也有可能有别人无法比拟的优秀一面;而再优秀的人,也可能有别人看不到的缺陷。选择哪些是优秀的,并以此为生存的标准,一直以来是上帝的事。如果让人类本身来自我筛选,你觉得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她说。
陈鲲觉得的确难以回答,想了一阵:“人可能,难以做到这件事……,道理上是可以的,道德上却不可以。”
“上帝一直不允许我们自我决定准是优秀的,这象是一条法则。人类自我择扰和自然界进化一直存在矛盾,我们一方面想巧妙地避开自然选择所需要的大量的时间,从而想最大程度地减少随机——这个人类不可控的领域,但另一方面,我们一直在承受惩罚。”她说。
那晚,她还说到,她的家乡深蓝色的波涛,撞上礁石,飞溅起一片散乱又细碎的莹光点,在礁石上闪烁一阵,看起来象烟火,所以,这片海域的礁石叫“烟花礁”。游船路过这片海域,总会慢下来,让游客们观赏一阵,有小帆船就绕那烟礁转着欣赏。那浪潮涌上沙滩,退下去后,莹光在白沙滩上闪一阵,等下次浪来了之前,才褪下去。那莹光是那里特有的海洋微生物的光。你要是潜到海里,周围大大小小的海洋很多生物都在发光。她说道暗岛人善游泳,肺活量大,耳膜可闭合,不用器械辅助,可以潜入海里五六米深,潜水长达五分钟的时间,而且,他们酷爱酒精。在岛之将毁的危机中,仍不改夜间喝酒的习性,如危城下的歌舞升平。在浅海区,人们坐在那些露出海面的星星点点的蓝珊瑚礁上喝个酩酊大醉。有些酒吧位于浅海海底,扎个猛子,潜入水底,游进那些饮酒作乐的场所。酒吧有两道门,就象太空船,游进第一道门后,水被排空,人走进第二道门,里面霓虹闪烁,五色灯光透过酒吧的玻璃天花板,到达海面时都蒙上了悠蓝色。那些都是暗岛特有的风景。
暖气里的风扇应当很陈旧了,噪音和温度一齐高起来。
“新的《迁移法令》确立了随机原则,但我不是什么随机挑选出来的,所有的随机,都是伪随机。我是非法移民,我们不接触别人。”
老式暖气的噪音和房间的干燥如出一辙,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地平线处,浮起一片闪烁的浅橙色光点,如星河落了一地。
她依在他肩上,已不知有多久。
“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和本城人恋爱结婚,邯城的任何一个城民都有权以恋爱和结婚的名义接收一位非法移民。”她的头在肩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气息,贴上了他的脸。
陈鲲向她侧过脸,她霜灰头发下白到透明的脸颊上睫毛抬起来,他看她目光闪动,他怀疑那是不是眼泪。这个图像占据了他的视窗,她的气息占据了他的意识。他不敢说话,仿佛她会惊散成一团雾气。
“我只认识你。”她说。
她的脸抬起来,她闪烁的目光因贴进他而消失在他眼前的黑暗里,她的鼻尖滑上他的脸颊,而后是嘴唇盖住了他的嘴唇。意识在那刻即时消散,他跌落进一个空旷无垠的空间,而柔软的白空气又把那空间塞得满满的。
待他眼前再度明亮起来,他听到她说,“但我不能爱你。”
“我知道找个当地人结婚可以脱离难民身份,那天我在人少的地方到处晃,看到了图书馆,和你。可是,你对我来说却是个孩子。”她已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叹了口气,“我们暗岛的孩子,十五岁就开始恋爱啦,而这里,你们都是基因人,二十五岁才是你们的发育年龄。我们在八十岁就老去会死去,而你们,可以活到百岁,而且更长,没准科技一不小心,就让你们永生不死了,或者说,长到你们都想死。”
他没有动,也没有回话。
她终于坐直,侧过头去,眼光应该落在最遥远处,“我想要离开这里,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陈鲲记得她声音飘散,一点都不集中,象从各个方向传来的,虚无得很。
“她是个非法移民,我放了她。”陈鲲说,“她说那络腮胡可以帮忙,他帮了不少人。那络腮胡说帮助倒不难,要拿东西交换,不必值钱,独特就好。我问他要什么,他说喜欢古物,我随身只带了那本灰皮书,就给他了,他一看是邯城图书馆馆藏孤品,立即就收下来,安排了自己的改装小飞艇把她放在空巷下的森林里,那里没有任何电子设备,象个原始世界,她自由了。那里有不少溶不进城市的人,相信她能找到同伴。”既然小呆这么仗义,陈鲲决定不再瞒小呆。
“她走了,可惜。”小呆说,“丢失真品书可是个大事,还有私自放走非法移民。随便哪一件都够你的数据画像受的。眼前倒是应付过去了,但是我不保证他们没有在调查此事,头三天的调查期非常重要。”
但没有到三天,三小时后,陈鲲就接到了科学院安保部门的指令,告诉他立即停止工作,等待询问。
安保部的三个人坐在一张弧形桌前,弧形的圆心的位置上一张椅子,坐着陈鲲。陈鲲心里琢磨着怎么应付丢书和她的事,但他们问的完全不是这码事。
“相信你知道标准报时的法律条款。”右边那人说。
“不知道。”
“系统能统一运行,依赖于标准的时间。时间,对系统来说是神圣的,自从系统得以在这个城市获取所有信息的十年前,城市就通过了一条规定,这条规定有至高无上的意味——那就是不允许除电子系统以外的时钟发出报时的声音,那被认为是对系统的渺视和干扰。这个城市建立在标准的时间制度之上,你的行为有扰乱标准时间的故意。”另一人说。
“你是说时钟报时吗?是那只蜘蛛干的!”
最左边的那个把一个时钟拿出来,那是那个没铃铛的钟楼,指指发条孔的位置,又拿起一根能量传导线,说:“把自己的错误推向一只随机运动的蜘蛛,只会让你更加得不到米克的信任。”
陈鲲被勒令中止工作,向反省所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