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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在沟阑的童年

2019-03-06  本文已影响9人  吾悦听风

一、这个男孩是廉锦

      廉锦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挥动着手里的芦苇杆大声朝我呼喊:“婷婷,婷婷……明天放学我们一起去钓鱼!”

      “哎,我等着你!”我在田野上边走边回头,乐呵呵地看着他身后嫩黄的晨日,逐渐耀眼的光芒淹没了他瘦小的身子。多年后,印象里只剩下那抹曙光。

      车途劳顿,经历了三十个小时的车程,我终于来到这个陌生的小村庄沟阑。一翻认亲介绍,二婶把一个瘦小的男孩推到我身边,“婷婷,这个是廉锦,隔壁大伯家的小子,跟你一样今年十一岁,但上学晚,今年刚上三年级。”

      我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小男孩,他单薄得像一张纸,风一吹就倒了。白色小外卦又黑又脏,头发稀稀黄黄,鼻子下挂着清涕,一吸一出,唯独一双大眼睛水灵水灵,睫毛长得像蝴蝶的翅膀。这双漂亮的眼睛把他的脸庞衬得格外清秀。

      二婶把他的手拉出来,他猛的缩回去,脸煞红地垂下头。我看他脏兮兮的,不情愿的也把手藏身后。

      “这俩孩子,一回生,二回熟,廉锦啊!婷婷,初来乍到,你以后要帮着她。”说完,二婶就去忙了。

    廉锦见二婶一走,撒腿就跑,半路回头还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也凶凶回敬一个。


二、班上来了新同学

    次日,二伯领我到新学校报到,村里小学已经上课一个星期了。路过池塘,廉锦从家里跑出来,今天上学,他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身上斜跨着一个碎布缝的书包。

    “二伯,早!”他打完招呼,然后生生瞥了我一眼。

    “廉锦,以后放学跟婷婷一起回来啊!”二伯笑着揽过廉锦的肩膀。

    廉锦没吭声,三个人迎着晨光去学校。

      五年级的班主任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头,瘦骨嶙峋的脸上没有一点肉,牙齿还有点凸出,嘴唇包不住牙床,声音却洪亮如钟,他是二伯的老同学,办完入学手续,二伯跟班主任话聊几句走了。

    那所小学是我求学过程中见过最简陋的学校,墙上的泥土都剥落了,露出青砖,窗户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教室门只有半块木板挡着。甚至整个教室没有一张完整的桌子,抽屉都是自家的竹子编成的竹板。这么破旧的地方并没有阻挡孩子的天性,满教室,满楼层的追打,吵闹声几乎把屋顶掀起来。

    我跟在老头身后走进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孩子们齐刷刷地把目光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老头清清嗓子,对全班说:“今天班里来了位新同学谢苇婷,你坐那个空位。”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走到第三排靠墙的位置放下书包。

      刚落座,前排的两个男生立马转过身齐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他们两一白一黑,白的男孩留着平头,眼珠子狡黠地转个不停。黑的皮肤呈小麦色,齐耳头发,明显沉默些。我扫了他俩一眼,没有回答。

      他们自讨无趣的转过身,凑一起窃窃私语,然后发出一阵怪笑。

      刚到新环境,我明显不适应。这里的老师都用方言讲课,吐字不清,授课的老师都是当地的农民,从田里出来挽着裤脚沾着泥,就进了教室,拿起课本从头读到尾,一堂课就这样结束。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太阳晒在芭蕉叶上,折射到玻璃上反光,知了歇斯底里地念咒语,我突然想家了,想念家乡的小伙伴,浑浑噩噩地捱到放学。


三、保镖竟然是只大黄狗

      走出校门,我沿着村口的大路回家,远远地看见廉锦站在小卖部门口。

    我装作没看见他,直直往前走。

    “哎,哎,等等。”突然身后他大声喊。

      我停住脚回过头,盯着他。他若无其事的强装镇定,“我带你抄小道回家。”说话时,他把眼光不自在的移到别处。

    “好吧!从哪里走?”

    “从这个岔路口进去,穿过甘蔗林,过个桥就能到家。”

    他在前面引路,我跟着。

    走着走着,他回头,道:“你快些,二黄还在榕树下等我呢。”

    “二黄是谁?”我好奇地问。

      “二黄是我的保镖,每天送我去上学,然后放学时在榕树下接我回家。”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仿佛在讲述一个英雄。

      中午太阳炎热,稻田里的蛙叫得特别卖劲,风吹过,掀起一阵热浪,日光明晃晃的照得睁不开眼。廉锦似乎习惯了这种闷热,他在田里折了根稻穗,一挥一舞,在手中摆弄,蹦蹦跳跳的走在田埂上,他似乎为自己能做一次向导颇有成就感。

      穿过甘蔗林,不远处有个小庙,庙前长着一棵两人环抱大的老榕树,完全把小庙遮住了,远看小庙像极了火柴盒。

    廉锦吹了一声口哨,“二黄,出来接驾!”

      突然“刷”的从树后窜出一只大黄狗,我一惊,吓得直往廉锦身后退,“啊。救命啊!”

      “哈哈哈……二黄,不咬人的!二黄,乖!乖!”廉锦笑嘻嘻地蹲下来抚摸二黄。

      二黄欢快地围着主人又蹦又跳,尾巴一摇一摆,对我并无恶意。

      我这才把心放下来。原来,廉锦口中的保镖竟是只大黄狗。

      “为什么我昨天来时没有看到它呢?”我问。

      “二黄昨天陪爸爸去卖水果了。”廉锦走在前面,二黄跟廉锦后面,我在最后。

    “二黄为什么每次在榕树下等你呢?”

      “以前它会送我到学校门口,然后再回家。过了甘蔗林,就是别的村,也就是邻村狗的地盘,有一次,二黄遭受群狗袭击,伤的差点回不了家,所以我不让它再送我去学校,我跟它约定每天放学时在这里等我。”

      这么忠诚的狗狗,我顿时对二黄心生好感,对廉锦也开始亲切起来。


四、密林里的果实

  二婶家的门前是一片竹林,夏天风一吹,竹林就会发出“嗖嗖……”的响声,晚上月黑风高听着有些恐怖。屋后是树林,穿过树林下个坡,就是一个大池塘。廉锦家就在山坡上,独门独户。

    廉锦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哥哥叫达也,比我们大两岁,平时独来独往,不怎么搭理我们。姐姐叫英子,十四岁,还在上六年级。村庄里对供孩子上学不怎么热心,小学毕业基本都出去打工了。

    沟阑虽然贫穷,但离珠三角近,廉锦的妈妈常年在外打工,英子就扮演了家庭主妇的角色,她也身材单薄,可是下地种菜浇水,做饭喂猪,什么累活都揽自己身上。

    大伯是二婚,跟前妻生了一个女儿,叫阿紫,今年十七岁了,去深圳打工三年了,一年回家一次,跟同父异母的兄妹并不亲昵。廉锦却很喜欢长姐,他说长姐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把邻村的美女都比下去了。我想象不出阿紫长得有多美,看着廉锦,我想阿紫应该有一双蝴蝶般的眼睛吧。

      放学后,二婶不让我干农活,做完作业,黄昏的光辉渐渐暗下来,我趴在窗前发呆,家里的人忙里忙外,唯独我无所事事,心里莫名的泛起一丝惆怅。忽的,窗前冒出一张鬼脸,我“啊!”的一声一屁股倒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那么不经吓!”廉锦笑得使劲揉肚子,身子斜靠在窗户上。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滚开!”

      他这才兴师问罪,神秘地从衣袋兜里掏出一捧紫色的果实,“给你!”

      我凑近瞧,“这是什么?”

    “野果,可甜啦!”

      “上哪摘来的?”我伸出手挑了一颗大的放嘴里,果然清新甜爽,还带一丝酸味。

      廉锦指了指远方池塘过去的那片树林,说:“我放学去捡柴时摘的,那片树林可好玩了,下次带你去吧。”

      沟阑这个名字跟实际的地理位置一点不搭边,真正的大山很少,唯一算高的一座山是每年拜神祭祀海拔不到一千米的东阑山,地势起伏不大,树木丛林遍布,除了白桦林就是松树。

      廉锦放学主要干的活就是捡柴,我跟着他下了山坡,绕过池塘,走进了一片密林,这片密林比二婶家后院的树林茂盛,廉锦轻车熟路,比回家还开心,二黄兴奋地跟在我们身前身后,那开心劲比廉锦少不了多少,他说这是他的小王国,他挥舞着手中的干柴,像扬着旗帜的铠甲战士,穿梭于千军万马之中。

    林子越往深处走,越茂密,天色渐暗,林子也光线暗淡下来,蟋蟀的声音成了主旋律,我紧跟着廉锦,看见草丛里一个白色馒头状的土堆,我停下来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坟墓。这你都不认识?”廉锦说话的间隙,二黄冲上了过去,绕着坟墓左嗅嗅右闻闻。

      “坟墓怎么长得像馒头?”

      “哈哈哈,你觉得应该长什么样呢?”

      “我们家乡的坟墓长得像乌龟,坟堆前树一块碑,所以看起来像乌龟。”

      廉锦若有所思地想象着乌龟的样子,“好吧,下次带我见见你们家乡的乌龟。”

      密林小径走到尽头,豁然开朗,原来是一个水草密布的野生池塘,面积七八亩,四周都是树木草丛,水清澈见底,晚霞映在水面上,好像水草在云里游,越发衬得此处幽静。

    廉锦见我沉浸在美景流连忘返,连忙拉过我钻进一个斜坡上的灌木丛,各种杂草交错掩得严严实实,我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走了五米远,他在一棵挂满紫色野果的灌木前停下来,指着说:“这就是我昨天给你吃的野果,今天又熟了好多。”

    他一边摘一边递给我,我惊喜地伸出双手捧着装兜里。廉锦塞几颗大的野果到嘴里,无不自豪地说:“这里这有我一个人知道,村里的小伙伴我才不带他们来这里呢!”我笑看着他,他脸上被刺刮花了。我们俩捱到天黑才依依不舍地回去,走到池塘,已听见二婶满村地唤我的名字回家吃晚饭。


五、穷人家的女孩早当家

      上课的时间长得像被拉扯的口香糖,越嚼越乏味。我听不懂白话,老师用方言讲课,我如同听天书,每节课我只好趴在桌上听窗外的知了,看着阳光慢慢地移到芭蕉叶的第五片叶子,我就知道快放学了。

      我是因语言障碍不想听课,而班里其他同学压根就不把上课当回事,课堂上比集市还热闹,在炸开锅的喧闹中,老师气定神闲,毫不制止,依旧慢条斯理地念课本,一会一本书像飞鸟一样从后排飞到前排,一会几个同学坐不下去了,溜出走廊兜兜风,一会两个男生像斗鸡似的厮打到一起,面对种种违纪的行为,老师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他们应该是我见过世上脾气最好的老师。除了班主任,大家对他有所畏惧,其他任课老师都是透明的。

      我的同桌是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叫雪萍,扎着两个羊角辫,嘴上角有一颗痣,一笑甜甜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生气的样子,对谁都细声细语。在学校她很多时候充当了我的翻译。我经常把家里的零食分给她。

      初来乍到,我对很多事物充满了新奇,周末,雪萍邀我去她家玩,二婶家在村南,雪萍家在村北。但村子很大,有上千户人家,我从家里出发也走了半小时才到她家。她家门前是个小水塘,我到时她提着桶满满的湿衣服往家门前挪,这桶衣服几乎比她还重,我赶紧冲过去帮她提。

      “怎么会有这么多衣服,每天都你洗吗?”

      “家里六个人的衣服在这,所以很多啦!”她习以为常地说。

      “你家几个小孩啊?”

      “我最大,还有三个妹妹,现在妈妈又怀孕了,所以我帮着干点活。”她踮起脚,把洗干净的湿衣服晾在竹竿上。

    早晨的太阳升起来了,我跟雪萍走进屋里,她爸妈出去干农活了,几个妹妹坐在地上玩耍,大的七岁,次的四岁,最小的刚满两岁,她们个个蓬头诟面,浑身脏兮兮的,也无人管。雪萍洗完衣服开始做早饭,我帮着生火。

    “你每天都干这么多活吗?”我问道。

      “嗯。等小学毕业我就要出去打工了,这样就能给家里减少一些负担。”她很自然地笑着说。

      “你家里这么多姊妹了,为什么你妈还要生?”计划生育抓那么严,他们还能如此明目张胆地不断生孩子,我感到很奇怪。

      “在农村一定要有一个男孩才算传宗接代,我们村里干部自己家都五六个小孩。”雪萍边说边淘米。

      看着雪萍稚嫩的肩膀,过早就承受了生活的艰难,我突然感觉酸酸的。

      后来我发现村里很多户人家都是五六个小孩,光生不教育,有的孩子小学未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有的家庭为了有子嗣,生了十几个女儿,很多女孩一出生就送人了。


六、沟阑的庙会

      一年一度的庙会到了,这是沟阑最热闹的节日。土戏会在村里搭台唱三天,村小学在这时候破例放假,廉锦每天带着我去村口看戏,有木偶戏,用木头做成的各种小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有的表情慈祥,有的表情狰狞,还有的谄媚,我听不懂戏子唱什么,但盯着木偶活灵活现的打斗、跳舞,还是很有意思的。

      另一种戏是演员扮成剧中人物表演的,他们的发髻都是仿古的,脸上抹得大白大黑,看不清真人的表情,但他们的衣服煞是好看,有的是丝绸古赏,有的是铁制铠甲,演小姐的轻举画扇,小移莲步,楚楚动人。演将军的挥舞宝剑,带领千军万马,勇战沙场,台檐上敲锣打鼓配合很默契。台下的村民看得目不转睛,几乎每天都是人满为患。

      廉锦并不关心台上演什么,他东瞅瞅,西瞄瞄,哪人多往哪钻。我看到入神处,他一撒腿拉我就跑,道:“别看了,等会就是这小姐就被大将军接走了,然后大婚。”

      “你怎么知道?”我疑惑地问。

      “这个戏每年都演一样的,我早背下来了。你看那边有卖糖葫芦的,走……”廉锦显然对吃的更感兴趣。我听不懂演员唱什么,索性跟着他在人群中乱窜。

      庙会的时候,很多江湖跑生意的会聚集到沟阑卖东西,除了吃的,还有很多外地带来的小玩意,以及一些杂技表演,极大满足了孩子们的好奇心。

      廉锦个小,人又调皮,很容易招惹到其他村的小孩,每当遭受大孩子威胁时,他便像气鼓的癞蛤蟆虚张声势地对别人说:“你要敢欺负我,我告诉我哥哥,到时你就惨了。”孩子一听便作罢。达也长得很壮,平时总是装深沉,无形中给自己树立了威严。虽然实际上,达也从来不管弟弟的事,但这招屡试不爽。

      土戏结束,便是东阑山祭神,这一天二婶早早起来杀鸡供佛,用锅清蒸好一大堆猪肉和鸡肉,然后装碟放竹篮里,带上酒,和杯子,还有糍粑、水果、香、纸钱,东西备齐了,用红布盖着竹篮。收拾妥当,二婶让我提着竹篮跟廉锦上山。

      我换上一身新衣服,跑去大伯家找廉锦,英子还在装祭品,廉锦帮忙找东西。

      “英子姐,你不上东阑山吗?”我问。

她道:“你和廉锦去吧,我还要在家祭别的神。”大婶只有过年才回家,我始终没有见到她。所以英子是家中名副其实的主妇。

      “大伯呢?”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没见到他,我很纳闷。

      “我爸先上山了,今天山上热闹,水果好卖。”说话间,东西收拾好了。

      廉锦也换上了干净崭新的衣裳,这是前不久大婶寄回来的。

      英子叮嘱一番把我们迎出门。二黄也跟我们一起上山,二伯开着拖拉机把我们送到东阑山脚下,我和廉锦提着自家的东西爬上山,山海拔不到一千米,我们俩走走停停爬了四十分钟才到山顶。

    山上的坡很平缓,可以容纳上千人,最高处有建了一个大庙,气势恢弘壮阔。廉锦说这个庙神是沟阑的守护神,每年这时候都要举行大规模的供祀,这样神才会保佑村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山顶已经人山人海的,按习俗每家每户派一个人过来参加庙会,中午可以在山顶免费吃一顿饭,直到傍晚才下山,所以我们要在山上过一天。

      廉锦领着我把篮子放在指定的位置,每个家族的供品集中放一起,我把篮子放在廉锦家旁边,二黄很乖,知道篮子里装着肉,它却不沾边,显然也知道这是供神的。

    我跟着廉锦在一棵小树下的石头坐着,山上尽管人很多了,但山底下四面八方的人还在往山上涌。

      我和廉锦来到大伯的水果摊前,大伯笑嘻嘻地递给我一个大苹果:“婷婷,你是第一次参加我们这的庙会,热闹吧?”

      “太热闹了,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的聚会。”

      “过两天,廉锦长姐也回来了,让她陪你好好玩玩。”

      廉锦在旁听了,激动得又蹦又跳,“哈哈,长姐要回来喽!”显然长姐比这次庙会更有吸引力。

      大伯的摊位生意很好,送神的仪仗队还没到,大伯的水果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廉锦,你带婷婷四处转转,这山上风景好咧!”大伯说。

      廉锦吃完手中梨,唤了一声二黄,带我沿着山坡的平地看风景,站在山顶,方圆几十里看不到任何高山,廉锦指着我们来时的方向说:“那边就是我们村子。”

      我看了一眼,我们的村掩映在一片甘蔗林里。遥望北方,隐隐约约看到高楼工厂,似乎很繁荣,我问:“那边是什么?”

      廉锦说:“那是我们的镇,长这么大,爸爸过年时才带我去一趟镇上。”我欣羡地幻想着有一天能去那看看。

      玩到十一点,只见山脚下一条长龙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山顶涌来,廉锦说这是送神入庙,神必须在各村转一圈,体察民情,然后再回到东阑庙。敲锣打鼓的人们都穿着奇彩异服,在太阳底下显得分外耀眼,还有附近的九十岁以上高龄的老人也在队伍中,但他们都是坐着人力轿。队伍前头有法师引路,他穿着道袍口中念着咒语,又跳又吓的,像个疯子。山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个队伍。

      神到了庙门口,停下来,开始祭祀,每家每户都掏出供品摆地上,向着神的方向膜拜,纸钱和香统一放在庙前的供台烧掉,廉锦煞有介事地拜了三拜,我也跟着拜了三下。

      法事开始,众人推举了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出来念供词,我听不懂方言,但看村民一个个都听得聚精会神,我想应该是村民对神的寄望吧。供词念完,随即就是响彻雷鸣的炮竹声,把山上的鸟全部惊飞了,我捂着耳朵,足足响了一刻钟才停下来,神被稳稳当当地抬进了庙里,众人纷纷又跪地拜了一通。

      整个程序结束已经快一点了,廉锦掏出事先准备的碗带我去排队打饭,这顿饭是经过神洗礼的,吃了能保安康,所有人都秩序井然,没有一个插队的。

    每个人一碗饭一大块清蒸猪肉,一个卤鸡蛋,廉锦帮大伯打了一份,管事的人认识大伯,所以破例让廉锦打了两份,我们三个坐在树荫下,享受着郊外的午餐,大伯从纸箱里拿出小瓶酱油倒在碟里,让我们把猪肉沾点酱油,这样更有味道。沟阑这里的饮食都很清淡,猪肉基本上清煮后沾酱油吃,我虽然吃不习惯,但饿到下午一点吃得津津有味。廉锦倒了小碗饭在地上给二黄吃,让二黄也享受一下神的福音。

      到黄昏,众人才陆陆续续散去,我和廉锦等大伯收摊一起下山,这一天,大伯的水果全卖完了,挣了一百来块钱,足足平日的三倍。大伯骑着三轮车,载着我和廉锦还有两篮子供品又说又笑地回家。二黄欢快地跟在车后面。二婶和英子姐等我们吃晚饭,那只供过神的鸡就是晚上的主菜。


七、中元节的恶作剧

      前排的两个黑白配,白的叫白虎,黑的叫黑蛋,他们俩是一个村的发小。因为我的到来让他们感觉发现了新大陆。

      上课我听不懂白话,他们俩就用白话肆无忌惮地对我品头论足,各种下流的荤话掺杂,直到我的同桌提醒我,我才啪的一书本砸他俩身上。

      课堂上我被老师叫上讲台做题,一回到座位,凳子不见了,只见他们两个捂着嘴嘻嘻地笑,我狠狠瞪了他们两眼,没发火,初来乍到,能忍我就忍了吧。以至于他们后来的各种恶作剧在我面前都不凑效,这把他们邪恶的小宇宙彻底激发了。

      班上除了这两个捣蛋鬼对我不客气,其他同学对我都相当友善,知道我来自异地,只要有我在的场合,他们都尽量说普通话,虽然说得不流利,但至少我能融入到他们的当中。

      所有老师中最年轻的是教数学的郑老师,他二十多岁,英俊挺拔,和蔼可亲,班上很多同学都喜欢上他的课。

      每天清晨六点半起床,七点十五分前到学校,因为学校早上七点半要做早操。学校大门口有一片草地,光秃秃的,只露出土壤,孩子们在这片光地打闹嬉戏,天气干燥,风吹日晒,最后变成了一片尘土飞扬的沙地。我们就在这片沙地里做早操。

      阳光温煦的早晨,郑老师站在两百多个学生前面领操,他身材高大,动作标准,每一个姿势都像一道优美的风景线,早晨睡意朦胧,但跟着郑老师一节一节地做完操,顿时神清气爽。

      我进学校时已经开学一个星期了,课程落下一部分,再加上我听不懂白话,人生地不熟吗,对学习没了从前的兴趣,郑老师见我上课无精打采,知道我新来的,下课后叫我去他办公室。

      “谢苇婷,转到这里还习惯吧?”他坐在办公桌前温和地问,他的办公室很简陋,就一张桌子堆满了书。

      我垂头站着不敢看郑老师,以为他会批评我不听课,低低地答道:“还习惯!”

      “我上课能听懂吗?”

      “老师,我听不懂白话……”

      郑老师顿时明白了,沉思一会,说:“以后放学,来我办公室,我给你补一下课!听说你在以前学校成绩都是班里第一,不能到了我们学校就一落千丈。”

      我感激地点点头。

      有那么一段时间,傍晚放学,廉锦会在校门口跟其他孩子打闹,或在教室门口晃悠,等我一起回家。郑老师给我补半小时课,把当天上课不明白的地方给我再讲一遍。

      我把落下的课程跟上来,郑老师说,下次你不懂的地方就过来问我,以后我用普通话上课,这样你就能听懂。

      同学们对于老师的授课转变很惊讶,只有我知道是我自己的缘故。一部分同学来自山里,只能听懂极少的普通话,郑老师只能上课一半时间说普通话,一半时间说方言,这意味着一节知识他要重复两遍,每当听到他嘶哑艰难的声音,我心里特别内疚,暗暗发狠,不能辜负郑老师的良苦用心。

      正当我燃起学习的兴趣时,发生了一个插曲,那天是中元节,当地风俗很迷信,二婶在我和廉锦去上晚自习时叮嘱我们下课后早早回家,不要在路上耽搁。农历七月十五日是阎王爷开鬼门关的日子,所有的鬼都会在这天放出来,游戏人间,不小心撞见了很晦气。

      上完晚自习九点半,廉锦打着电筒走前面,我们走出校门,刚过小卖部,一个低年级的小男孩跑过来,对廉锦说:“你们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找他!”廉锦以为老师有事找他,让我站原地等着,他匆匆又跑回学校。

      廉锦刚走,白虎和黑蛋不知从哪窜出来,一把夺过我的书包就往一条偏僻的小道跑,我边追边喊,跟着他们去了,这边的路我还不熟悉,穿过小道,便是一片坟区,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我追上他们,想从他们手里抢回书包,俩个男生把我一推,我倒在荆棘里,扎得浑身是血,他们一边吆喝一边幸灾乐祸的起哄。

      这是他们蓄谋已久的恶作剧,我怒不可遏,之前忍气吞声就是为了离他们远点,但他们还要如此欺负我,我丧失理智冲上去跟白虎和黑蛋厮打起来。

      廉锦这时闻声赶来,帮我一起对付他们,无奈廉锦太小,被白虎一推,滚到山坡下,山坡到处是石子,我连忙冲下去把廉锦扶起来,廉锦竟然扭到脚,疼得直叫,白虎和黑蛋见目的达成,将我的书包扔在一个新落的坟墓上,书洒了一地,我又惊又怕,顾不上捡书,哭着把廉锦搀回去。

      二婶见我们许久未回去,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正要发动全家去找我们,猛然看到我和廉锦一瘸一拐地蹒跚回来,我的衣服烂了,浑身是血,廉锦一身泥,脚动弹不了,我委屈的跟二婶哭诉整个事情的经过。

      中元节英子和达也跟着大伯去外婆家看望去了,廉锦晕车坐不了长途没有跟随去。二伯听了怒火中烧,连夜跑到班主任家去告状,二婶请医生上门给廉锦治伤,我受了惊吓,哭了一整宿,想起廉锦因为自己受伤,心里更难受,我不想回学校上课了,一夜噩梦,我呓语嚷着回家。

      次日早上,我赖在家里死活不愿去学校,廉锦受伤了脚走不了,只能请假。二伯好言相劝,说已经向班主任反映了,班主任听了雷霆大怒,今天要好好教训那两兔崽子。

      我哭着百般不愿迈出家门,但还是被二伯拉着去了学校,班主任亲自在校门口接我们,先是带我去办公室给我发了一套新书,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已经看见班主任手上背着一根拇指粗的鞭子,我心又提起来。

      一进教室,班主任便把白虎和黑蛋喝上讲台,暴跳如雷地骂道:“老实交代你们昨晚干的好事,不然叫你们老爹把你们拖回去撕碎了。”

      后来我才知道,中元节整这种恶作剧是最伤风败俗的,当地非常忌讳,一旦发现要被送宗族祠堂家法惩处。

      白虎和黑蛋吓得面目铁青,垂着头像蔫了的茄子,全然没了昨夜的嚣张跋扈,吱吱唔唔地交代了昨晚的罪状,班主任越听越气,话未听完,扬起鞭子就打了下去,当着全班三十几个人的面打得白虎和黑蛋鸡飞狗叫,大家看傻了,我也吓呆了,事情远比我想象的严重,我不禁同情起他们俩,但想到受伤的廉锦,我又立场坚定起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在班里不说一句话,回家后,我一声不吭得陪着廉锦,他像无事的样子依然每天很开心。

      班主任后来趁我不在的时候,要求班里同学要互相团结,帮助新同学。大家对我明显比以前更亲切的,而我却警惕地给自己竖起了一道围墙。

      很多时候,我都趴在窗户上盯着远方,想念千里之外家乡的亲人,二婶把我从家乡接过来,母亲没有送我,当时父母闹离婚,每天争吵不断,母亲怕影响我学习,所以二话没说,让二婶把我接走。可这里并不是我想要的地方,人生地不熟,我只有廉锦一个好朋友,我们还常被欺负,思乡的念头越来越浓。

      大伯他们从外婆家回来,知道事情后很气愤,但事已处理,也不好再追究什么。达也对弟弟被欺负的事怀恨在心,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他逮了个机会,把白虎和黑蛋狠狠教训了一顿,白虎和黑蛋从此见我们就退避三尺。大家见我明显沉默了,一直想让我开心起来,但不知如何下手。


八、长姐阿紫的惊喜

      中秋快到了,廉锦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又能陪我去上学了。

      突然有一天,家里热闹起来,我和廉锦放学一进家门,看到所有亲戚围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说说笑笑,廉锦来不及把书包扔了冲过去,拉着女孩的手惊喜地叫道;“长姐,你终于回来啦!哈哈,我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女孩捏着廉锦的小脸蛋笑道:“瘦猴,还这么调皮!”我这才知道,眼前的女孩就是廉锦口中常念叨的长姐阿紫,她真的好美,像画中走出的仙女,皮肤白皙,一头齐腰的乌黑长发,樱桃嘴,柳叶眉,最神奇的是她真的长了一双蝴蝶般的眼睛,这只美丽的蝴蝶嵌在她精致的脸蛋上更衬得超凡脱俗,她比英子还要高半个头,初眼见她,还真以为她是哪家豪门的千金小姐。她的眼神不像英子那么温顺,坚毅中透出一股倔强。

      我呆呆地站人群外看着她,二婶连忙把我拉近,对阿紫说:“这是远房三表姑的女儿苇婷,现在在我们这上学。”

    阿紫轻轻地拉起我的手说:“苇婷?记得曾经爸爸说过远房表姑里有个女孩成绩最厉害,每次都是班里第一,我想就是你吧,长得真文静!”她眼里泛着喜悦,初次见面很亲切,我也喜欢上这个迷人的姐姐。

      阿紫给家里所有的人都带了礼物,给英子买了一件连衣裙,给达也买了一双球鞋,给廉锦买了一个滑板,还给其他长辈都带了东西,唯独我没有,因为事先不知道我来了,阿紫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周末,阿紫要带着我和廉锦去镇上玩,廉锦一大早就跑到二婶家敲门,去镇上只有过年才有的待遇,所以廉锦激动得根本睡不着,我一直期待着去镇上看看,见廉锦起床,也跟着起来,我们两个坐在屋门前的石凳上,等待阿紫起床,廉锦不敢去唤长姐,怕长姐一生气就不带我们去镇上了,他蹲地上逗蚂蚁,时间在他看来过得太慢。

      “去镇上,远吗?”我问。

      “不远呐!”

      “镇上人多不?”

      “若是逢上过节人堆人!”

    “你说长姐今天会带我去那里玩?”

      “她会带我们去逛街,吃各种好吃的,再带我们去游乐场玩。”廉锦憧憬着。

      现实的距离比我想象的远好多,我们经过了三个村子,过了四片小树林,路过三个池塘,还看到大片田野。

      一路上,阿紫跟我们说说笑笑,沐浴着阳光,阿紫穿着一件蓝色的碎花长裙,风一吹,她的裙摆就扬起来,长发也随风飘舞,她眯着双眼看着太阳,用手触摸阳光,很享受的沉浸在如画的晨光里。

      阿紫在大人面前话不多,但在我们两个孩子面前,她笑得像春天绽放的鲜花,能跟我们讲许多有趣的故事,我打心底喜欢阿紫姐姐。

      到了镇上,果然热闹非凡,镇上的店铺林立,商品满目,还有各种的玩具店、时装店,阿紫带我们去小吃街吃了个遍,撑得我和廉锦扶墙走,在村里哪会有这么多的小吃啊。

      我们逛到游乐场,阿紫陪着我和廉锦玩遍了所有的游戏,她像个孩子似的也陪我们闹陪我们笑,这让我看到她童心未泯的地方。出了游乐场,她带着我们去衣服店,给我买了一件粉色格子的连衣裙,给廉锦也买了一套衣服。

      从衣服店出来,阿紫神秘的转过身对我说:“婷婷,姐姐再给你一个惊喜,跟我来吧!”

    我激动地跟在她身后,不知道那个惊喜是什么。廉锦吵吵嚷嚷地跟上前去。

      穿过集市。我们来到滨河路,这边一排商场,阿紫带我走进一家自行车店,她把一辆崭新的红色赛车推到我面前,温柔地说:“婷婷,喜欢吧?这是姐姐特意送给你的!”

    我激动地看着这辆赛车,喜悦得说不出话来,想说声谢谢,又不好意思开口,傻傻愣在那。

      阿紫摸着我的头说:“二婶提起你以前在老家有一辆自行车,你周末都会骑自行车出去兜风,我们这小山村地窄没处逛,把你憋坏了,以后你可以载着廉锦出去玩啦!”

      廉锦在旁又蹦又跳,兴奋嚷道:“我们有车喽,我们有车喽!”

      夕阳西下,三个人走在田间小路上,长姐在前面推车,晚风轻拂,我和廉锦追着打着,跑在路上,长姐送给我们一个非常美妙的周末。

      长姐过完中秋就去回深圳打工了,我和廉锦在路口哭得稀里哗啦,长姐叮嘱我好好念书,读书能改变命运。两个泪人依依不舍得目送她上车,阿紫隔着车窗笑着向我们挥手,而这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十几年过去了,或许现在她早为人母了,不知过得好否。

      我和廉锦有了这辆自行车,突然世界变大了,我骑着自行车,廉锦在后面追赶,下坡的时候,我叫他坐后边,一溜烟,不用刹车,划过长长的林荫小道,笑声像小鸟一样飞上了天空。

    我们骑车去了在当地特别有名的观音洞,还去邻村看舞狮子。我迷上了画画,周末时,我带着画板去森林写生,廉锦拾柴火,秋天来了,太阳暖洋洋的,照在两个孩子的脸上,时光像静止的海棠,我画野花、画松树,画树林,廉锦捡累了,就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看我一笔一画描绘自然。我停下画笔,我俩就仰天躺在草地上,看天空飞过的大雁。

      我说:“廉锦,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长大了要去东莞打工!”廉锦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你只想打工,你可以干点别的呀?”

    “打工了就能像长姐那样买许多想要的东西,也能离开这个小村子。”

    ……

    “你呢?”

      “我要当画家,把美景都变成我笔下的世界。”

      “你要给我画一张像,等你出名了,我就能拿着这张画像去找你,然后,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你的好伙伴,你要热情款待我!”

    “那我应该怎么说?”

    “你会说,画上的是个小男孩,你都成老头了,少来糊弄人!”

      “哈哈哈哈……”

      我突然呆呆地说道:“廉锦,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记得我吗?”

      廉锦呵呵笑道:“你不会走的,你若走了,我就带着二黄去找你,你坐火车,我们也坐火车,你过水路,我们也过水路,直到找到你为止。”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若真走了,廉锦会多伤心。

    一丝莫名的惆怅划过心头,像夜幕下迷失的孤雁。


九、不辞而别

      期中考试到了,我语文考了93分,全班第一,数学考了99.5,虽然也是全班第一,但是因为自己粗心漏了一个小数点,与满分失之交臂。

      郑老师虽然惋惜,但也相当高兴,我是他教学历史中考的分数最好的学生,以前的孩子再厉害也就只能考个85分,班上普遍不及格,能上70分的也算凤毛麟爪。郑老师觉得我是棵好苗子,在老师同学面前大力赞美我,传到村子也奉为美谈。

      廉锦拿回成绩单,语文40分,数学25分,大伯知道廉锦心不在学习上,索性也从不问他成绩。廉锦到二婶家玩,刚进门,二婶就语重心长地说:“廉锦呀,你天天跟婷婷在一起,要多向她学习。”

      “哎,我知道啦!”廉锦笑嘻嘻地应道,朝我神秘眨了下眼。

    我会意,跑出来,跟他一起去邻村摘杨桃。

      白虎和黑蛋自从次恶作剧后,对我态度渐渐有所好转,孩子的天性是健忘的,我很快忘了之前的不愉快。

    期中考试成绩让他们俩对我肃然敬佩起来,平时做作业,他们会问我一些题目,其实他们压根只是拿作业当幌子想跟我主动套近乎,我不厌其烦地教他们俩做题,慢慢的他们对学习的兴趣大涨。在学校成了我的黑白护卫。

    日子静静地过着,我完全适应了沟阑的生活,周末,白虎和黑蛋也加入了我们游玩的队伍。我们上山打野兔,去水库钓鱼,人多鬼大,他们两个调皮鬼往往能想出很多馊主意寻乐子。

      一天傍晚,我们几个风风火火地从外面玩回来,各自散去,天色已经黑了,走到竹林前,我猛然看到屋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一眼认出来是妈妈,我愣在原地,突然转身往山坡上跑,躲进廉锦家,廉锦坐在灶前,诧异问我怎么了,我脸涨红,一声不吭。

      二婶去大伯家把我拉回去,妈妈憔悴地坐在灯下,她明显比之前沧桑了许多。我对妈妈狠心把我送到这陌生的异乡一直耿耿于怀,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婷婷,还怪妈妈呀!妈妈当初心急没考虑你的感受把你送过来,是我不对,原谅妈妈好吗?”

    我埋着头不说话,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

    晚上,大伯和二伯家一起吃饭,为迎接远客到来,廉锦很快就跟我妈混熟了,饭桌上气氛凝重,大家只字不提妈妈来的缘由。我以为她这次是专程过来看我,会长住一段时间,我还像往常一样吃晚饭跑去廉锦家看电视。

      直到十一点,廉锦睡了,我洗完澡回到房间看见妈妈和二婶在收拾我的东西,我诧异地问怎么了。

    妈妈转过身搂着我的肩膀坐在床沿,哽咽地说:“孩子,你爷爷病危了,快不行了,你是他最疼爱的孙女,他在病榻上等着见你最后一面,时间耽搁不起了,我们今晚就回去,不然你爷爷死不瞑目。”

    我一听“哇”的就哭了,爷爷怎么可能会生病,他平时身体那么硬朗,瞬间我心如刀绞,平时父母吵架都是爷爷照顾我饮食起居,教我念字。鼻子、眼睛顿时酸酸的,我抽泣地问:“我还会回来吗?”

      “回去不过来了,你以前班主任保留了你的学籍,也等着你回去上课。”

      我一听更难受了,我竟然要离开我亲密的小伙伴,尤其是廉锦,我要跟他道别,我一转身向屋外跑,但被二婶拽了回来,二婶低声说:“傻孩子,有你一个闹还不够,廉锦要是知道你要走,今晚大家休想睡觉了,众姊妹他独跟你亲,知道你要走,天还不塌下来。乖,听话,明早上我再跟他解释,他不会怪你的。”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哭得满眼通红,我既想赶紧回去看望爷爷,又想留在这边,继续跟廉锦在一起。心里又痛苦又矛盾,世界仿佛真的塌下来,这样对廉锦太残忍,但廉锦真的看着我离开,那场面更揪心。我只好答应二婶不去找廉锦。

      我站在屋门前,看着山坡上廉锦家的房子,他睡的房间的已经熄灯了,今早上他还许诺我明天去钓鱼,明早若是发现我不见了,他会不会疯掉。他肯定会带着二黄到处找我,路这么远,他找不到我该多伤心。深夜的露水打湿了我的头发,竹林的寒风又吹干了我的眼泪,那一刻,真的好冷好冷。

    二伯踩着三轮车,送我和妈妈去镇上坐火车,月色清冷,冷风侵肤,我环视着四周曾经陌生但现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屋、田野、池塘、树林,泪水又不争气地留下来,真希望这车能走慢点,或者廉锦梦见我走了,突然醒来,跑过来追我……

      妈妈知道我难受,默默地抱着我,对着黑夜,我好想大声喊出来:廉锦,我走了,好好保重!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还没来得及留个纸条,或者留个口信,全家人都知道妈妈接我回家的消息,唯独我和廉锦蒙在鼓里,我委屈得越想越酸楚,哭着哭着睡着了。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已经在火车上,天蒙蒙亮了,妈妈靠在座背闭着眼,我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我发现自己已经离沟阑远了。

      当时没有通讯工具,此后两家亲戚再也没有往来,我就这样跟廉锦永远失去了联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怪我吗?或许他已经忘了,兴许他还记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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