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别变老！
文/张小妞
1.
最近在学习欣赏一些西方的油画。
作为一个从小没有受过美育熏陶的人，难免对那些动辙裸体的西方美女油画流露出低俗！情欲！勾引！不知羞耻！……等等诸多落于俗套的情绪。但也得承认，当眼睛触碰到那大面积点亮画布的光润肌肤、吹弹可破，没有一丝褶皱的脖颈、熠熠发光时，立马又觉得，透过画布射向眼晴里的，正是自己的猥琐自卑，而或者是自己对韶华流逝的恐惧。
而她们就坦荡荡的在我眼前，展露美丽！
沉睡中的维纳斯，躺在光泽华美的高级布料上，优美的身体舒展在和煦的阳光下，杏眼紧闭，酣睡在一片田园风光里；年轻的雷卡米耶夫人身着透明内衣，轻轻倚靠在椅子上，肩膀和手臂都裸露着，胸部若隐若现，赤足，眼神充满诱惑，古希腊罗马风格的衣裙式白色内衣，穿在这样凹凸有致，窈窕玲珑的年轻女子身上，相得益彰……
不得不承认，美是一种天然的震撼，如此年轻丰饶的躯体！
如果我仅仅这样观看，继而赞叹，似乎也肤浅的配不上“学习”“欣赏”这样的字眼了。年轻和美丽当然可以愉悦双眼，刺激感观，但衰老和丑陋却有着震撼人心的冲击力。
在看到乔尔乔内的《老妇人的画像》之前，我印象深刻的“老人”美术作品应该就只有出现在学生时代教科书中罗中立的《父亲》了吧，可能那时年少，“父亲”那大滴滑落的汗滴，如牛羊牲口般呆滞的眼神，刀刻般深如沟壑的皱纹，肆意纵横，干裂的嘴唇，指甲缝里的污垢……所有这些并没有激起我心中的同情和怜悯，一个这样的老人，“他”那么卑微，活得那么苟且，耳朵上夹着的笔，假装出来的智慧更像是一种讽刺！
“他”不像我生活中整洁干净并活的骄傲自信的父亲，那双挥动锄头农民的手，虽有厚茧，但干净温暖，身上既有居简陋乡村的淡定平和，也有走遍大河山川，繁华城市的修养气度，有前瞻远嘱商业头脑的他，活出了当时农家人少有的境界。那时世间所有的父亲，在我幼稚的心里，理所应当般都该是一种顶天立地的存在，永不会老的神话。
可今天看到《老妇人的画像》的瞬间，悲伤夹着刀子直袭心脏。她就是一个住在近郊乡村的老妇人，稀疏花白的头发，快要掉光的牙齿，下垂的胸部，毫无悬念沟壑纵横的皮肤，衣服帽子太过朴素且皱巴。画家用黑色的背景，大面积的褐色，让这个老妇人更显糟乱，眼神里没有形容老年人的慈爱，浑浊、怯懦的眼神甚至让人生厌。
坐在图书馆，良久盯着那幅画，不由陷入沉思。
这样的眼神……
2.
我得承认，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更爱亲近年幼鲜活的生命，对快已腐朽的躯体和无趣的灵魂总想退避三舍。
就如同对待没有自理能力的半岁小儿和80老翁的屎尿屁，年轻的父母总是热情高涨笑着去研究颜色、形态，凑近鼻子嗅闻气味，认真破解里面蕴含着的巨大成长秘密，乐此不疲。但往往在日复一日照顾快要变成影子的老人时，觉得生活暗无生机。
裸露的躯体也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有着清晨阳光下晨露的晶莹和芬芳，一个总是散发出干草池发酵过度的腐气。
我们爱鲜活，我们捏着鼻子对衰老绕道而行。
绕道的那一瞬，我们又是多么的胆战心惊，仿佛看见了终将也会被遗弃在岁月角落里的年老的自己。
美丽的雷卡米耶夫人
3.
我想起那天吃过晚饭，我坐在火炉边看一本英国小说，心里打定主意不再和母亲说话。
她已经唠叨了快一天，我们为煮面条时何时放青菜相执不下，我让她回屋等着就好，她偏偏就执拗地站在厨房，一直说一直说，直到我同意把面条和青菜一起放进锅里。总之，这样琐碎之事的争执，已经快把我来看望她想念她的心情消磨殆尽。
此刻，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部关于某个少数民族的记录片，我手里的“安妮”在为即将开始的乡村舞会坐立不安。
“这是个啥字？”
她指着电视问我，我打定主意不想和她说话，
“不知道！”
其实，我看都没好好看，只是抬了抬眼皮。
她总是睡得很早，听过7:30的天气预报，就要上床睡觉，我也不看电视，就陪着窝在被窝里看书。
“睡吧，不要熬夜。”
“早着呢！”
她实际上也没有睡，感到她用眼睛看我，我固执的没有去回应她，只盯着书。她用手一下下的抠我的外套，
“这衣服啥料？”
她也许是想和我聊聊天，很多个夜晚，我们躺在床上，她给我讲以前的事情，我出生以前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哥哥们的婚事是如何办妥的，哪个姐姐是最不听话的，细细碎碎，拉拉杂杂，她讲的饶有兴趣，直至夜很深，困意来袭，才自然睡去。
可今天，她感受到我的冷淡，不再说话，自己去睡了。
我看了会儿书，也关灯睡觉。
半夜，被一声炸裂天际的雷声惊醒，下意识的喊了声，“妈呀，吓死我了！”
“打雷了，打了好一会儿了，要不要去看看电视插销拨了没？”
“别看了，都打了这么会儿了，要坏早坏了。”说完，便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起的早，哥哥早饭后来，说电视被雷击坏了，她说，
“昨晚响了51声雷……”
我心里一下子内疚起来，我们总认为她平时嗜睡，可其实是除了睡觉无事可做。
消失……
4.
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时刻？看到那个“还能陪父母多久？”的数据就开始恐慌，看到邻居阿婆被儿子媳妇孽待就心痛不已，气愤不已！
就想着一定要常回家，一定要孝顺妈妈善待婆婆。可是，很多时候，越是对至亲的人，反而少了耐心。
我们似乎总能轻松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老吾老”却很难做好，我们也许给了物质上的安慰，却无力时时陪在身边，陪她对抗有51响雷声的长夜孤独。
是的，衰老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大多数无法自理的老人，总是伴随着唠叨，无趣，皮肤的褶皱里没有什么深刻的人生故事，迟缓的头脑中再也掀不起任何有意义的风暴，他们开始对小一辈卑微的讨好，依赖，然后在被厌烦中熬过岁月。
法国的一位新印象画派画家乔治.修拉画过一张炭精笔画，那是他的母亲《修拉夫人》，修拉在画面上将一些黑色块集中起来，而让一些空白的部位显出明显的形状。画中的母亲颔首，面无表情，除了嘴巴和鼻子，其他的器官都淡化进那些完美的黑灰层次中，母亲就要和那些阴影融合成一体，消失于时间的泥潭中。
人就是这样，慢慢地失去所有的功能，看见，听见，说话的功能，化成尘埃。
如果你爱的家人还没有衰老至让你对生命开始反思 ，这样的画面或许很难让人产生感同身受的共鸣。
时间是最柔和的死神，它不是一把杀猪刀，让你在对生命存在无望时可以一刀毕命，拥有戛然而止的痛快。它会让曾经华丽的篇章逐字逐句的褪去光彩，把你变成一张乏味的旧报纸，风化于无痕。
多可怕的衰老！胆小就永葆青春吧？
可别忘了，时间又是最公正的死神，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一方面，你很清楚，谁也别指望可以有一副健美的皮囊终其一生，即使自己如今咤叱风云，人当盛年。
另一方面，你又侥幸的想，即使老，我也会是一个优雅的老太太，有趣的老头儿！
你现在拥有着青春无敌饱满的皮肤却鄙视那衰老卑微的灵魂，享受过那双已经沧桑的手带给你的温暖，却无视它渴望搀扶时可怜的颤抖。
那么，你说你也怕老，你也胆怯，你还真有勇气说假话！
说真的，胆小别变老！
害怕就好好领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吧。
（附：文中画有些失真，因为拿手机翻拍，色彩也有出入。）
图一：《沉睡的维纳斯》乔尔乔内
图二：《老妇人的画像》乔尔乔内
图三：《雷卡米耶夫人的肖像》热拉尔
图四：《修拉夫人》乔治.修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