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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认识一只狐狸

2022-05-13  本文已影响0人  萧瑶夕

文|萧瑶夕

文|萧瑶夕

我鲜少告诉别人,我曾认识一只狐狸。

那是我七岁时发生的事情。那时,父母刚刚买地建房,奔波在外以偿借款,我被寄养在乡下祖父家里。在老家附近的山上,我遇见了它。满天云霞镌刻出山脊的轮廓,它从山的另一边慢慢走到我的面前,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嘴巴,蓬蓬的大尾,皮毛如火焰一般红艳。

面对呆若木鸡的我,它说:“你好啊!”

“你,你,你可是一只狐狸呀,”我惊愕,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会说话?”

它眨眨狡黠的眼睛,说:“这很重要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它又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坐下,它也窜过来,紧贴着我的大腿。我犹豫一会,还是伸手摸了摸它柔顺的皮毛,说:“我来看看夕阳。”

狐狸问我:“你为什么喜欢夕阳。”

我转头,凝视着天际正在绽放的绚烂云霞,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因为它美啊。”

狐狸听罢,懒懒地趴在柔软的草地上,偏过小脑袋,顺着我的目光朝在天际流淌的夕阳望去,没有说话。我再次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抚摸它的身体,细密的毛拥有令人沉醉的温度和顺滑,触感极好,还透出淡淡的香味。

我闭上眼睛。

很久,我问:“那么你呢?”

风似乎起来了,青草轻微摇晃,溅出隐隐约约的芬芳。狐狸机警地竖起小耳朵,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又趴下,把头埋在青草间,说:“因为我喜欢夕阳带来的暖意,如同烈焰的暖意,这种暖意可以让我们嗅到近同于毁灭和死亡意味的气息。”

它的声音幽微如风中烛火。

我和狐狸第一次见面时,就只是这样趴着,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看完一场夕阳。

太阳不久就下了山。

我意兴阑珊地回到房间,发会呆,又摊开祖父给我买的绘本——这是祖父最好的地方,他从不介意给我买故事书,不像我的妈妈,为了证明我是一个天才,她塞给我的永远是枯燥无味的奥数题集。我非常喜欢绘本作者,读了她许多本书,她的以动物世界为载体表达爱与希望的故事像月光一般照耀着我,阅读的过程中,我仿佛在雨后后丛林里漫步,空气清新,万物生长。那些画面素雅、简洁又温馨感十足,如同冬日拥有炉火的小屋。我痴痴地读过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我凝视着她的作者照片,憧憬某天我能够与这个眉角有粒痣的年轻女子聊一聊我的狐狸。

后来,在百般斟酌后,我决定把这奇妙邂逅写成一篇文章,并且交给了老师。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声情并茂地朗读了那篇文章,称赞说我想象力丰富,有写作的天赋。可是在全班同学的激烈掌声和羡慕目光中,我咬咬嘴唇,暗自发誓,再也不给老师看我的任何文章了。放学后,我又拿给爸爸妈妈看,爸爸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小小年纪就尽在那里胡言乱语,真没出息!”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孩子,我刚刚给你报了一个奥数班,以后嘛,少写这种东西。”

我的心,如沉入冰河,凉透了。

于是我决定去找狐狸。

狐狸如期而至,见我垂头丧气,围着我转了好几圈,说:“怎么了?这么不高兴。”我告诉它我把我和它的故事写下来了。狐狸眯起眼睛,颇有兴致地问:“那你写得怎么样?”

“我觉得我写得挺好的,但是别人都说我在胡言乱语。”

夕阳已经燃烧起来,愈来愈浓的红色笼罩了我和狐狸。

狐狸躺在草地上,毛茸茸的红尾巴微微晃动,它说:“你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了,大部分人活在常态里,对于任何非常态的事情都表示否定,也正是如此,他们错失了多少发现真理的机会。”

我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狐狸翻过身来,瞥了我一眼,说:“那你怎么不会这样想呢?”

云边几行归鸟掠过,我信服地点了点头。

我再也没有同别人聊过我的狐狸,不仅仅是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认认真真地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更因为我认为我和狐狸之间的交往,应该是一个珍贵的秘密,然而秘密一旦见了天日,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所以从七岁到十二岁,我和狐狸在山上松林里见面,聊天,相伴着没有错过任何一场夕阳,直到十三岁时,妈妈告诉我,她要带我去城里读书。“在这穷乡僻壤里是不可能读出书来的。”她凝视着我的眼睛,似乎是想让我赞同并服从她的决定,可是我第一次,无所畏惧地跟她大吵一架,只是结果是,她把我这些年来写下的故事,全部烧掉了。我认清了现状:其实,面对他们的安排,我根本无力反抗。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长大了。

那天夕阳时刻,我竭力不让泪水流下来,我询问狐狸:“你有梦想吗?”

狐狸侧躺着,双眼微闭,许久都不动弹,像一块堆叠的毛毯,在余晖的投射下显出神圣的安宁。我一遍遍地抚摸它的身体,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狐狸开口道:“你有吗?”

我说:“有。”

“那说来听听。”狐狸的声音懒洋洋的。

“我一直都喜欢写作,想成为一名作家,但是我的妈妈坚决不允许。”

“为什么?”

我抹去眼泪,说:“我也不知道。她说这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为了我好,她把我曾经写过的文稿全部焚烧。”

“大人总是固执,总是爱走极端,还总是要做得冠冕堂皇。”

狐狸摇摇头,像一位智慧的老人。

“是的。所以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从不考虑这个。”狐狸在草地上滚了几圈。

“嗯?为什么?”

“有梦想,若是实现了,在短暂的满足之后就会失落,若是没有,幻灭带来的悲伤和难过可能会让自己永远活在一个创伤里。既然如此,不如不去想,认认真真、遵循本意地活着就很好。”

我笑起来,说:“你的想法真奇怪。”

“我也觉得你的想法很奇怪。”狐狸一本正经地注视着我。

我便不再笑了。

十三岁那个冬天,父母回到老家陪着祖父一起过年,妈妈好多次嗫嚅着,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是警惕地看看我,又忍住了,不过暗暗扯着爸爸的衣袖——那时我已经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孩子了,于是我知趣地说,闹了一整天,我头疼得厉害,先回房间了。我阖上房门,侧耳窃听。祖父漫不经心地说,这孩子怕是有些魔怔,三天两头往山上跑,别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住了。妈妈冲他喊,那您老怎么不管管?他可是你亲孙子!祖父怒了,拍拍桌子,说,你什么态度?!爸爸赶紧在两人中间调和,可怜兮兮的——但是并不值得我同情,毕竟他进行缓解妈妈和祖父矛盾的工作已经很多年了。可是我知道,我终究还是要离开老家了。

临走前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被一只狐狸咬了,狐狸咬完之后迅速地逃走,却频频回首,我呆若木鸡地看着手上的伤口和汩汩而出的血液,甩了甩手,天空中顿时闪现一场血红的夕阳。

我决定去跟狐狸告别。

在走向山坡的时候,不知为何,我一直都惴惴不安,并且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狐狸可能不会再来了。

我走到山坡上时,太阳已经滚下来了,把青草烫得枯黄,山崖上一边空旷,我想,可能是我来得太早了,它还没有到吧。我便很信服地坐下,耐心地等待着。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消逝了,天际的夕阳将天地都揉进一团血红色,浓烈的暖意渐渐削去我的知觉,我嗅到了它说的那种近同于毁灭和死亡意味的气息了,顿时有些茫然,不知自已身在何方欲往何处。

汗珠在额头上翻滚,接二连三地失足坠下。我听到自己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头痛欲裂。蹙起眉头,莫名惶恐。眼皮渐渐疲软,黑暗如同潮水缓缓涌来,在我即将倒下的一刻,一点跳动的红色拨开一切,我顿时清醒,巨大的喜悦在我的身上张开翅膀,我定睛一看。

“没错,是它,是它……”我无比兴奋地念叨着,目不转晴地盯着那尾离我越来越近的狐狸。

终于,它到了我的面前。

我嗫嚅道:“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

狐狸答非所问:“我的确要离开了,以后也不会来了。”

我慢慢地靠近它,问:“为什么?”

它看着天际的夕阳,语气哀伤地说:“因为快入冬了,夕阳会渐渐地看不到了……”

“那你过了冬天还回再来吗?”

“不会了。”狐狸开始转身。

“为什么?”

它没有回答。

它扭身跑开,我想去追它,但双脚无法移动,它的红色的背影在我的泪光中渐行渐远。

天黑了。

…………

很多年后,我依然对数学头疼不已,勉强考上了一所一般的大学,找到了一份一般的工作,独自待在一个很繁华却又很苍凉的城市,生活乏善可陈。我起初还在坚持写作,陆陆续续在一本不知名的杂志上发表了一些文章,那个有着猫一般的面孔的编辑以他自以为委婉的方式指出我贫瘠的文笔与想象力,我也逐渐灰了心。我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一个平凡甚至有些平庸的人。我的祖父在几年前平静地去世了。我的父亲出了场不大不小的车祸,再也没有力气四处奔波,便在小区里做了一个恪尽职守的门卫。我的始终拥有旺盛好胜心的母亲彻彻底底地放弃了对我的改造(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望子成龙,竟然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梦想),自我进入大学,再没同我说过话,我亦很少回家看望他们。

我想,我们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理解与原谅彼此。

某日,我独自一人倚在公司的天台的栅栏上欣赏夕阳时,一个小孩子撞进我的视野。他的妈妈提着小书包,粗暴地推着他,脸上是极不耐烦的表情。他垂头丧气,像是一朵正在枯萎的花。我扭过头,又看见几个白衣少年骑着自行车有说有笑地离开。慢慢地想起,在我也年少时,有一只狐狸从前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人会渐渐地长大,会渐渐由一个人变成很多个人,直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我一时百感交集,热泪难禁。

如今我二十七岁,但我想,至少,我将会永远记得,我曾在七岁的时候,认识过一只狐狸。

『终』

202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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