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特殊的日子

今天3月1号。通常的安排是,翻过2月28号才是今天,如果这样,我的命运早已改变。不幸的是,今天偶尔还是二月的最后一天,我在365天突然多出的一个日子里来到世上。日历上经常没有我的生日,这是个特殊的日子。
44年前的3月,枪炮声停息。停课数年后,居委会一份通知,说又可以上学了,初中没毕业的可直接升高中。当然,城里不见高中生了,他们要不去支边,要不就下乡。通知带来更大的好消息,同时对只读了一年半初中的学生招工,工作全是国营单位!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的初中生们像是喜鹊临门。
通知是,56年3月1号以后出生的读高中,以前出生的招工。大概是出生早的年龄大,可以干活了;出生晚的年弱,仍去读书。我出生在2月28号次日,可偏偏又不是3月1号。那年我16岁,命运仍把我领到一个少年最不想去的地方。按正常日子应该挤进课堂的人,却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被挤出课堂之外。当时,我像是童工兼书包达人高玉宝渴望的那样,多想读书呀。
我一点不高兴的乘了半天的车,走了半天的路,到了一座沙石满地的大桥,去桥下一个农药臭味与收购站废品霉味混合的供销店去握秤杆打算盘。一个未成年人开始了成人的破烂旅程。
如果一年永远是365天,我现在很可能不在舟山,或者梦想成真,或者已经死掉。当然,讨饭也有可能。至于官场,从未侵入我的梦境。
可我就夹在了28号与1号之间,命运如此捉弄,就如一个桂冠诗人说过,生命之路每一刻都面临岔道,选择了此道就再不能回头走另一条道。可我踏上的那个社会,不是我选择的那条道路。
废品收购站的纸堆上面,有一本撕裂了封面裸露着作者黑白肖像的书,被风吹起的书页中我看到爱情与渴望、性与鲜血、风暴与阳光的诗句。从此,我记住了没有首尾却给我一生带来影响的海涅《新诗集》,竟全文抄写。从此,我就用废书中文字补充我萌生的成年饥渴。寻来我略能读懂的太平广记、唐宋传奇和一大堆的封资修的戏考版本,它们催生了我的情欲。可环顾四周,没有书中描绘的女色,于是更加迷恋在毒草香花般的文字中。
人的一生,烦恼会伴随,一不小心就追加痛苦。所以要忘我。从生命的底处观察,读书是为了忘我,工作是为了忘我,性发泄也是在人性深处更强烈的忘我。忘我的目的就是忘记痛苦与烦恼。所有的宗教都是忘我的宗教,忘我才能成佛,才能接近上帝,才能听命安拉。忘我就是去往生,去未来,去天堂。
忽然想,如果偶来的快乐弥补不了一生的烦恼,我为什么还要在这世上苟活?如果抹去生日回到出生以前,无知无觉也无忧无虑,那多好,至少是正负抵消。我安排过两条出世之路,一条是抹去自己的在世之路,纵身一跃或引颈一蹬;另一条就是入教,可以身在世,心不在世。因为宗教是人生最好的安慰剂。
2月29日,六十年只有十五个日子,在我看来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因为存在可能性只是存在的四分之一。于是经常忘记我的生日,只是看到母亲才想起那个纪念日。成人后一直以为,生日是纪念母亲的。多年前在一篇以生日为题的随笔中说过,人的生日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在多数情况下,那是母亲撕心裂肺的痛苦纪念。每一个人的生日是他母亲死里逃生的受难日。因而,生日并不有喜庆的成份,却不失为一种苦难的象征。由于粮食问题,环境问题,教育问题,在中国,外加人权问题、压抑本能的性问题,你来到人世,没有什么可让自己值得骄傲,也不会让更多的人高兴。
也许这些问题触及了灵魂深处,认识到了生命是人生烦恼的源泉,我的两个朋友人到中年就主动谢世。我在《永远的朋友》文章中叙述了朋友国安的生与死。国安死后多年的一个晚上,见到朋友磊行,那天我知道是他的生日。我说你怎么不去过生日?他说母亲不在了,生日还有意义吗?在抹去生日后不久,磊行也主动放弃人生,随母亲去天国了。
2月29日春寒料峭,是寒假过后上学的日子,儿童时蓦然无知,少年时浑浑噩噩,初中一年半几乎没读什么书,一会去造水库扛石头,一会去海边挖泥,一会去地里抬粪......说是初中毕业,课本上是领袖与党如何伟大,剩下的就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要不是在废纸堆里发现与性有关文字,几乎成为文盲。
然而,2月29日离春天如此之近,从废纸堆里滚出来的我,虽然没有人面桃花的艳遇,还是看见田野上鹅黄的油菜花。在长大成人后的许多年,终于在山上有泥土与绿色伴随我。
此刻万峰路一号,阳光明媚。这是一个六十岁老人的2月29号,一个年轻的朋友这样祝福道,你只有15岁!这样的祝福,如同让他飞临茫茫太空中的拉格朗日点,静静地不再变老。他不属于2月最后一天,也不属于3月的第一天,但稍一偏差,就会被另一个日子席卷而去,不再重归。

本文转自石声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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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个特殊的日子 (2016-03-01 23:47:22)
略有修改,第一段落原为“今天3月1号。通常的安排是,这个日子是在昨天,翻过2月28号才是今天。如果这样,我的命运早已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