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万乡，而他是我的北方。
夜里收到朋友的邮件，说昨天是她生日，桂花开满家乡城的时节，她在远方没有找到任何一只桂花。
她想起家乡城满树的桂花满鼻的香，香气里自己踩着一地嫩黄放学回家的时候。
信的最末尾问国庆一个人出门散心，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回信，沿着她的叙述做回答，说到出游建议的时候，在脑子里做减法，一个人出游，要避免过于喧嚣的人群，要有好的风景，还要有松散的，轻快的环境。
手指敲敲打打，最后再添上一次祝福，点了发送之后关掉手机，躺在床上出神。
我惯常一个人的，一个人跑去遥远的地方散心，一个人在陌生城市的街头看人来人往，天空飞过鸽子，呼啦啦的振翅声中会有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家乡小城的公园里，看鸽群起飞。
但明明离那里有上千公里的遥远距离。
生在西北，见惯了戈壁荒原，长河落日，十几岁时的念想是出逃，逃离干燥，逃离荒芜，逃离无尽的风沙和坚硬的山岩，成年之后四处游荡，也算去过一些地方。
逃跑的那些日子里我听陈粒，《历历万乡》在耳机一遍一遍循环，车窗外山野连绵飞速后退，我窝在座椅上，恍惚间觉得自己永远在路上，永远没有办法落脚。
见过的风景，遇到的人，都会面目模糊，都会慢慢遗忘，只有这飞速前进的列车，在我的生命里永不停驻。
她住在七月的洪流上，天台倾倒理想一万丈，她午睡在北风仓皇途经的芦苇荡。
江南水乡，柔美苏杭，雨水连绵的日子里去西湖，一个人蹲在湖边看了整个下午的涟漪，也去园林，从轩窗内望尽碧绿林木，坐在长廊里听《游园惊梦》。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在记事本上写字:“她飘零久，颠沛流离，看过太多月亮，到头来也说不出有哪一次拥有那些光芒，又有哪一次被照亮。”
不想见人的那段日子躲在灵山里，和一个叫姜茶的女人守着客栈喝酒，每天醉到不省人事，庭外潇潇风雨，忘记时间，忘记来去，有一天夜里在楼上看星星，她跟我说留下来吧。
不是不心动，那一刻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归处，可那到底不是我的归处。
19年跑去了广西，在小岛上生活一个月，住处不远就是海，常常去，在礁石边坐到夜半，村落里酒吧的歌声飘飘落落，越过海面，飘向天际。
除夕那天夜里站在海滩边抽烟，看漫天烟火如星子坠落，孔明灯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起飞，好像月亮，海浪一重一重涌上来，漫过脚踝和小腿，明明是冬夜，海水却那么那么温暖。
去内蒙，从二连到扎门乌德，赛音山达和乔伊尔，到达乌兰巴托，草原袤袤，城市是一块一块的伤疤，山峦起伏，轨道转折，骑马的牧民与火车里的乘客之间，是人类冰冷的钢铁文明，而我的大黑马，在国境线的那一边。
很愿意去做原野里的一点牧草，被牛羊啃食，被马蹄踏倒，暴雨时分吸取甘霖，再站起，看田鼠打洞，匆匆忙忙地从身边经过，囤积食物。
也算根深，也算虔诚。
更早的时候去拉卜楞寺，佛像前磕头，当天一张机票飞到哈尔滨，没见到要见的人，独自在索菲亚大教堂坐了很久很久。
金灯彩壁，穹顶辉煌，天窗投射下来的光芒里尘埃飞舞，我低下头，眼泪砸在手背上，好烫好烫，那天回到机场，枯坐了一整夜，然后乘最早的班机离开。
她梦中的草原白茫茫，列车搭上悲欢去辗转，她尝遍了每个异乡限时赠送的糖。
再后来呢，走过了很多地方，川渝巴蜀云滇青海，绕来绕去，又回到了西北。
晚上整理照片，翻出来前两年在西安的记录，夜里和朋友在青旅里打牌，凌晨两点钟叫外卖，送酒和奶茶过来，裹着毯子窝在沙发里听他们说话，奶茶里的椰果和着乱七八糟的闲谈都稀里糊涂咽下去。
跑去城墙根底下看乐队，半夜三更，背心大裤衩子，扣着鸭舌帽，踩双拖鞋站在人群里蹦蹦跳跳，回去的路上看到涂鸦墙，发朋友圈:“世界美丽，你跟我来看。”
西安是我最喜欢的城市，厚重的历史文化与包容的城市胸怀，还有我可爱的朋友们，冬日里爬去古城墙，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心存幻想，倘若有朝一日能脱离掉困身已久的苦楚，或许就有机会带心爱的人来看古都气象。
若我站在朝阳上，能否脱去昨日的惆怅，单薄语言能否传达我所有的牵挂。
捏着照片看，里面的自己戴着帽子，头发很长，披散下来，倚着那堵墙对镜头淡淡笑，翻过来照片背面，有写的字。
“意气青山折不尽，浩荡云涯天自明。”
那时我十九岁，心境苍老到被朋友说四十岁中年妇女，那一行字是个期许，更像个自嘲。
二倍速的成熟催生出比常人更深刻的思考，一把双刃剑而已，理解得越多，冷漠得越多，柔软又残忍，放纵无边无际，漂浮不定，极度剥离，可揭穿了不过是在找一个归属而已。
多可笑啊，越想要降落，越反向脱离。
然而现在想想，也正是那些漂浮，让今天的我更清醒，更坚定，更明确，在面对和我一样漂浮的同类时，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降落。
我拥有这种力量。
那张照片中间是夹层的，里面还有一张薄纸。
“若有天我不复勇往，能否坚持走完这一场。”
“踏遍万水千山，总有一地故乡。”
二十年生气，奔波千万里，说意义也好，说逃亡也罢，总归走过了好远好远的路，才终于来到他身旁。
原来我见证了那么多的别离和失望，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坦荡，清白地告诉他那些关于我的所有勇往。
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在漫长人生的跌宕起伏中，心怀坚定与光明，陪他一起漂浮，又接住他的落降。
一起去看大海吧，去看雨林，去看遥远世界的天涯海角，我们看过万水千山，沧桑变化，看过你的渴望，看过好风光，再一起回故乡。
城市慷慨亮整夜光，少年不惧岁月长。
历历万乡，而他是我的北方。
End.
文/闻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