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No.8-魔术
我是一个魔术师。
我可以让存在的东西消失,也可以让不存在的东西出现。
但我没有办法让已存在的爱化为乌有,或将不存在的爱加诸于人。
我是个矮小瘦弱、其貌不扬的男人。
从小我就是个矮小瘦弱、其貌不扬的孩子,家里最小的孩子,我有六个兄长,我跟他们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
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包括我的六个兄长,除非他们需要一个戏弄或欺侮的对象。
我也不想跟他们一起玩。谁愿意被戏弄和欺侮呢?
我只想和她一起玩,她温和善良,从来不戏弄和欺侮任何人。
有一次我被兄长们捉弄到泥坑里,浑身泥水淋漓、十分狼狈的时候,她远远看见就跑了过来,把我拉出泥坑,拉着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回家。
我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为那天太尴尬,连谢谢也不好意思对她说,后来太羞怯,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去跟她打招呼,她家就搬走了。
但我永远都记得她的样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微翘的鼻头,柔软亮泽的齐眉短发,嘴角永远向上弯着一个浅浅的、美好的弧度。
那段时间我总坐在门口发呆,看着天上的白云变幻各种形状,想象着她搬到了哪里,新家是什么样子,现在在做什么……
我的师傅就是在这个时候看中了我。
我发呆发得太出神,根本没注意这个矮小瘦弱、其貌不扬的古怪老头是什么时候开始悄悄观察我的。
连他蹲在了我身边都完全没觉察到,直到他开口说话,我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他决定了我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说,我的专注让他很满意,但当他忽然开口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的反应更难得。
他说,魔术师只能让他人惊讶,自己的脸上永远不能有惊讶的表情。
他说,我是一个天生的魔术师
这些话我当时完全没有听懂,对于要不要当魔术师我也不置可否。
但接下来,他又说,你的心思不在此地,也不在此刻,在遥远的地方,一个遥不可及的人身上。
他说,我当时立刻坐直了身体,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
他说,人生充满了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平凡的人只能企盼奇迹,魔术师可以创造奇迹,平凡的人只能想象远方,魔术师永远在去往远方的路上。
我立刻就同意了。
我的师傅付出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刚好够为我即将订婚的大哥备置聘礼,所以我的父母和兄长也就立刻同意了。
我跟着师傅去了远方。
这样,仿佛和同样去了远方的她,又近了一些。
师傅总说自己已经老了,去日无多,对我倾囊相授,把他生平所知的技巧、诀窍、道具、机关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把他的整个班子也都交给了我。
我学得很快,记得很牢,也许师傅说得对,我的确是个天生的魔术师。
自我能够上台表演开始,师傅就不再登台。
自从不再登台开始,他就迅速地老了下去。
起初他在台侧的幕后看我表演,后来就只在台下看,再后来,他不再来看表演,也不许我去探望他。
再后来,他消失了。
那天傍晚,我在后台检查完当晚表演的道具和机关,回到化妆室休息,那封信就静静地躺在化妆台上。
那是师傅的遗嘱,内容很简单,师傅所有的一切都留给我,唯一的要求是我也要找到一个衣钵传人,找到下一个天生的魔术师,在我决定退出或生命终了的时候,要把一切接着再传下去。
没有人知道这封信是何时和由谁送来的。
我立刻取消了表演,赶到师傅家中,他却已不见踪影。
一切什物一件不少,只有师傅不见了。
我颓丧地走出门外,坐下来,看着漫天灿烂的红霞变幻各种形状,想象着师傅到了哪里,那里是什么样子,现在在做什么……
我愿意执行师傅的遗嘱,却不想像师傅一样度过一生。
师傅终其一生都是一个人,没有妻子和儿女。
我却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嘴角有着美好上扬弧线的女孩。
我知道这一生再和她相逢的机会已是渺茫,但我相信世上不只有一个这样的女孩。
我带着班子到处游走,每到一处都会像师傅一样,抽空便四出寻找。
我对众人说,我是在找接班人,找一个像我一样的天生的魔术师。
其实我是在找一个女孩,找一个像她一样天生嘴角上扬的女孩。
我是对的,这样的女孩很多。
但我也错了,并非每一个都如她一般温和善良。
我被其中一个骗过钱,被另一个偷过东西,还有一个带走了我最好的助手,另立门户跟我对着干。
但我就是不肯放弃。
班子里的人都不能理解,人心开始离散,不断有人离开,最后只剩下一个打杂的小女孩。
她矮小瘦弱,衣着破旧褴褛,总戴一顶破毡帽,看起来就像个小男孩,帽檐总是压得很低,头垂得更低,我甚至不太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
她对魔术一窍不通,只能打杂,帮着搬动、整理道具或清洁场地,但此刻无人可用,我也只好把她叫到跟前问,愿意学魔术吗?
她不置可否。
我叹了口气,问她此刻在想什么。
她说,你为什么愿意学魔术呢?
我想起了师傅的话,对她说,人生充满了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平凡的人只能企盼奇迹,魔术师可以创造奇迹,平凡的人只能想象远方,魔术师永远在去往远方的路上。
她说,那,魔术师创造的就是平凡人所企盼的奇迹吗?去往的就是平凡人想象的远方吗?
我语塞了。
她说,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我愿意学,只怕学不会。
她学得很快,也记得很牢,我很惊讶之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她是一个天生的魔术师。
也许是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真正在寻找一个天生的魔术师吧。
她比我更适合做一个魔术师,我只是学会了师傅的所有把戏,她却创造出许多新鲜的把戏。
比如切割箱中美女的把戏,师傅教给我的是“切开”一个人,她却改进了道具,可以同时“切开”三个人,分离开的箱子外有三个脑袋、六只手和六只脚,让人眼花缭乱、叫好不迭。
比如大炮飞人的把戏,师傅教给我的是用炮将一个人射飞出去,眼看飞得远不可见,却又立刻从台下观众席中站起来,她的作法则是打出去一个人,台下站起来三个一模一样的人,再把她们都打出去,台下又站起来六个一模一样的人……如是一直重复到台下站起三十六个一模一样的人,观众掌声如潮,为之癫狂。
是的,她挑选助手的标准很一致: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微翘的鼻头,柔软亮泽的齐眉短发,嘴角永远向上弯着一个浅浅的、美好的弧度。
她们的身材、身高也基本相同,穿上同样的服装,再辅以化妆,实在难分彼此。
我问过她为什么,她说,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人,也是奇迹的一种,观众会喜欢。
我说,为什么都只要这一种长相?
她说,因为你会喜欢。
我已经很久不再登台,像师傅一样,我先是在台侧的幕后看,后来坐在台下看,现在已经不想再看了。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么多像她却不是她的面孔在眼前晃来晃去。
我甚至连魔术都不再喜欢了。
我找出师傅的遗嘱,照样抄写了一份,打算留给她,然后独自出发去远方,去继续寻找念念不忘的那个女孩。
奇怪的是,遗嘱一写完就自焚起来,烧完也不见灰烬,只化为一缕青烟。
换纸,换笔,换墨水都没有用,什么都会自焚,我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折腾到傍晚,我放弃了,走出门外。
漫天灿烂的红霞之下,她远远朝我走来。
不登台的时候,她还是打扮得像个小男孩,毡帽压得很低,头垂得更低。
这一次,她在我面前站了一会,终于伸手拿下了毡帽,抬起头来。
她长得很好看,削尖的下巴,清秀的脸颊,杏核般的眼睛,挺直纤细的鼻梁。
她说,不要走。
我摇摇头。
她说,魔术师也是平凡人,所谓奇迹只是自欺欺人,所谓远方都是不存在的地方。
我还是摇摇头。
她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变出来,我甚至可以把自己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笑了,最后摇了摇头。
我侧身绕过她,朝着漫天灿烂红霞,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的,魔术可以让存在的东西消失,也可以让不存在的东西出现,却没办法让已存在的爱化为乌有,或将不存在的爱加诸于人。
魔术只是自欺欺人。
但远方却一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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