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壹

年岁甚能骗人，世人总觉得与智慧挂钩。

关封小我三岁，当他咿咿呀呀叫唤时，我已经开始修炼了，我说关封，想起你这辈子都比我小，我做梦都会笑醒。

我自三百年前来到这片临海的篁竹岛，翠竹林立，每当风至，云海翻涌。我与关封也有三百年未见，我还记得当初分别是我哭的像个傻子，一点也没有仙官的样子，一向话多的关封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已经有了些稳重的样子了。

我三百年前暗暗发誓要勤修法术，希望重逢时能和关封来场较量，但事实上我这种人说白了就是没有斗志的那种人，半个时辰热度，所以这三百年来我过的悠闲自在。会逗逗山里的精怪，时不时到凡间听个小曲儿，法术无甚长进，故事倒是听了不少。无非是才子佳人痴情怨偶，再不就是官场权斗，家长里短。不过也难为这些个凡人，每个故事都还能翻出个新意来。

我在岛上打坐的时候，山里的鸟叫的那个欢快，不知不觉困意袭来，隐隐觉得有双手抚着我的脸，冰冷的熟悉的温度。突然一阵冷风将我惊醒，我睁开眼时，发现面前站着个标致的少年郎。"叨扰仙君，小仙路过此地发现有只狐妖在此施了媚术，故出手阻止，惊了仙君的美梦还请恕罪。"我摆了摆手，想着这个晚辈看着甚是眼熟，但总是想不起来，可怜了我的小狐妖，想是今日刚练成了法术，我前几日刚允了他助他练法术，今天挨这一下子恐怕又白费了，但在晚辈前有不能失了威严，只能说"无妨。今日多谢小仙君了"。

贰

我见这小仙君模样甚好，人又乖巧，想着天色已晚，不如让他留宿一晚，免得他来回奔波。他也欣然应允。是夜，我睡得正深时觉得心口突然闷的难受，醒来时发现身上压了一只小白狐。本来因为“非正常”醒来的火因为这小畜生酣睡的样子烟消云散。不过这狐狸毛当真暖和，作为惩罚，我枕着它睡了一夜。第二天那个小仙君来辞行，我为报答他的出手相助（虽然我不需要）赠了他一片白羽，虽然我身上的羽毛多得是，但是礼轻情意重嘛。自那以后，那只倒是白狐狸经常出现在我身边，一直是原身，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白羽"。想着早日帮它恢复人形。但它有时粘我粘的紧，尤其是当我逗其它精怪的时候总是要我抱着。我算着日子这小狐狸应该是可以恢复人身了，却一直没动静。于是我准备去九权天尊那儿讨点丹药，总在我这儿也不算个事儿，何况我向来不是个长情的仙儿，还是早日散了比较好。

叁

九权天尊是关封的师父，也是我从小仰慕的人，我第一次见他就惊为天人，虽然他本来就是个天人。我借着关封的关系，靠近过几回，可惜他太过冷了，时常冻得我发抖，渐渐也就敬而远之了。

"拜见天尊。"我恭敬地行着礼，眼神却不自主地乱飘，看到他腰间挂着的腰束时，闪了一下眼睛。那是我少女心萌动的时候送给九权天尊的生辰贺礼，当时被自己感动的不行，觉得自己爱之深切，现在看来，我当真不是心灵手巧的那种仙。

"起吧。"九权天尊躺在座上，以手拖额，和几百年前一样，从不曾抬头看我，保护他那双矜贵的眼睛。

"何事？"

"小仙恳请天尊赐丹药。下界有个小狐妖因我受了伤。小仙法术不精，炼丹的法术还是您最为高超，所以小仙慕名而来。"

"不借"

我顿时头冒黑线。红了脸，憋了半天说:"打扰天尊了。"说罢准备扭头走。我其实是想哭的，我就算心再硬也被他这一次次地凿出洞了。

"站着，别动。"

我没理会。可能是分别的时间太久，他身上的积威对我来说没那么重了，想着以后再不见了好，便走的更快。是我自己傻，千方百计为自己寻了个找他的借口，果然还给我的都是冰渣子。不想，却被定住。

"脾气越发大了。"

我被逼红了眼，连他奇怪的口气也没听出来。

"忤逆仙君，罚你在这思过半月。"

"我的小狐妖怎么办？"我生气的口不择言。

"你的？"他突然眯起了眼睛。

我第一次见他脸上有这么多彩的表情，竟然一时忘了生气，花痴地看呆了。待我回过神来，他又恢复了那个千年冰山的样子了。他扬袖而去，留我一个人在大殿上。我知道，我又得回到我的老地方思过了。从前，我性子顽劣，和关封两个人没少犯错，进清佛殿都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了。我懊恼地挠了挠头，没想到几百年过去，我都是个正式的仙君了，还是逃不过思过的罚。

肆

我看着清佛殿里的烛台，还有我当年偷偷刻下的名姓。然后开始托腮发呆。对我来说，发呆是个很严肃的事，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忘了我残缺的耳朵和破碎不堪的魂魄。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只想在一切结束前再见一见我挂念的人。

"阿渡。"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落进了怀抱里。

"关封，我又被罚了。"关封身上还是熟悉的檀香味。

"你该。"他没好气的说，身体却在轻微地抖着。

"起开，熏死我了，你是点了多少熏香。"我笑着用手抵了他一下。

"不放，这次谁来也不放。"他忽然正色道。

"我背痒，帮我挠挠。"我逗他。

"就你会败兴。"他自己都气笑了。

关封张开了，身体拔高的厉害，当年的清秀少年也变得有男人味道了。

"我跟你走，你要不要我？"

他眼中还是熟悉的真诚的光，可我还是给不了答案。

我准备摇头，唇上却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你印上记号了，从此我就是你的了。"

我脸一红，果然这只小狼狗肉麻起来我都招架不住。一抬头发现天尊出现在关封身后，脑子一下子抽了，把脸一下子埋进了关封的怀里，心里祈祷这是个幻觉。

"阿渡，你跟我过来。"天尊开了口，我也装不了死，认命地跟上去。关封却僵直了背，把我压在怀里。天尊估计嫌我磨蹭，一下子把我拉了过去，然后。。。我就被拉走了。

伍

我还是闻到了熟悉的松香，天宫里熏了几百年，这种味道都快要刻进骨子里了。阿娘说我眉眼宽唇薄，是个薄情的人，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是。我这种人有个惦念了几百年的人也是稀奇。可能是当年他给的糖太甜了，抵了我受过的所有的苦。我没升仙前，和阿娘两人相依为命，住在百妖村。关封是我的邻居，和我一起长大，我是白鸟，他是黑鸟。总是被我欺负，有时候被我惹恼了，就揪我的头发，后来我头发长到可以束发的时候就拔我发钗，反正就和我头发过不去。我最英勇的一次就是关封被麋鹿夫子骂没人养的小畜生的时候揍了夫子一顿，关封问我为什么，我说你是飞禽，不是走兽，不能跌了飞禽的份儿。然后我们就被退学，以后每天赶二十里的路去上隔壁的隔壁的学舍。然后，关封就不动我的头发，改牵手了。我们一路小打小闹地长大，各自拔高，相互扶持。如果没有那场横祸的话，我们会像凡人一样变老，死亡然后各自轮回到互不相识的以后。我记得那是个平常的傍晚，我和关封两个人结伴回家，夕阳很红。到村口的时候，铺天的血腥气和成山的尸骨。关封疯了似的找他的阿娘，我却呆呆的动不了。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巨大的陌生感。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村子，我得走，阿娘在等着我吃饭，可我就是挪不动腿。我们刨了很久的坑，我的阿娘和关封的阿娘没了。关封和我成了孤儿，更确切的说是两只孤鸟。我们装过乞丐，偷过狗粮，被棍棒敲打着长大，慢慢摸索着生存的法则，所幸没有长歪，还算是好鸟，最起码在我们两人的眼里是这样。

屠村的时候，我见过天尊。只不过天尊那时候还不是天尊，他叫白止仙人。他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吧，然后牵过我的手，抹掉了我不知不觉留下的泪水。我没有动，我说我得和关封回去，找阿娘，阿娘在等我。

六

我搂过灰头垢面的关封，说阿封，以后我会护着你的。那时候的白止对我而言也只是个一面之缘的模样惊人好看的仙官而已，没有那些旖旎的心思。我和关封两人离开了村子以后作为好意伸出援手的仙人白止也没有了停留的理由，我们此后本是永不相见的宿命。可是宿命轮转，我和关封拜师的时候，关封阴差阳错地拜到了他的门下。我的师父是个和善的老头儿，门下就我一个弟子，因为只有我选了他。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徒儿，有眼光。当我看见关封跟着他师父出来的时候，我眼睛都直了，心想原来白止仙人就是九权天尊。老头儿领着我指着白止说这是你师叔。老头儿说我的法术没有章法，让我先学些理论，顺了气才能学高深的术法，所以让我抄写经书。我时常去找关封，想着他那个性子怕是会被人欺负，顺便让他帮我抄写经文。我喜欢饮酒，在凡间寻一片屋顶，对着月亮说胡话，关封一边看着我防止我掉下去一边替我剥花生。我其实酒量还行，但我就是喜欢作出要跌倒的样子看关封慌慌张张地扶住我，我笑他傻，这么多次了还被我骗。可是有一天他就不扶我了，他有了爱慕的姑娘，所以我就摔了下去，灰头土脸的，然后一双手就帮我抹掉了乱七八糟的眼泪。这是第二次了，我为数不多的眼泪都让他看见了。我说师叔，我醉了，醒来我就不记得了，你不要罚我偷酒喝好不好。他垂下眼睛，抱起了我，我觉得自己要醉在这个怀抱里了。

七

我还是时常去喝酒，爱玩摔倒的把戏，只不过接我的人从关封变成了白止。我们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好像只要我喝醉了他就不是白天那个冰冷冷的天尊，我也不是那个大殿底下故意端坐的弟子。老头儿虽然对我放养，但是对我的术法还是上心，我的驭风术和控水符日益精进。关封突然来找我，说那个姑娘想进藏书阁，希望我能借一下钥匙，我说好。我和关封好久没见了，大概陷在爱情里的人会渐渐忘记曾经日夜相伴的其他人。我赶去救火的时候，藏书阁的火势已经无可挽回了。我还是冲了进去，看见了被围困在火海里的关封和那个姑娘。当关封在选择牵那个姑娘而不是我的时候，我知道，那个陪着关封长大的阿渡要一同葬身在火海了。我听见古木烧焦的声音，屋外呼号的声音，以及我渐渐消失的呼吸声。

八

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刺眼的厉害。老头儿亲自给我送上汤药，说小阿渡，你以后可要好好感谢你师叔，你这条命是你师叔捡回来的。我说老头儿你为什么不在，你的大徒弟差点儿死了。我很久没撒娇了，没了阿娘以后，唯一能让我撒娇的就只有老头儿了。老头儿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徒儿，为师愧对你。

我伤养好以后，日日去天尊的殿里请安，时不时为他研墨，只要他不赶我走，我就赖在那儿，他还是那副矜贵的样子，我的到来没给他带来任何波澜。我时常会见到关封，不过如今是他来找我。他问我有没有什么后遗症，我摸了摸我失聪的左耳说，你姐姐我康健的很，你和那位姑娘要幸福美满啊，你们可是我从火堆里救出来的。他眼神黯了黯，说阿渡，对…我打断他，让他要尊老，以后要叫我姐姐啦。我摸了摸他的头，让他去忙，然后将他关在了门外。我就只有关封这么一个亲人了，我虽然心里已经对他关上了门，但对他还是狠不下心，我说过要护着他，不能失了信义。

九

关封游历时受了伤，昏睡了三日，那个姑娘守着他，我也不便打扰。他一醒来就喊我，拉着我的手，说阿渡，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一下子落荒而逃。我又跑去喝酒，心慌的厉害，太晚了，明白的太晚了。破天荒的，白止夺了我的酒，自己喝光了。然后他摇摇晃晃地倒下去，我没来得及扶，刚拉着他就一起摔了下去。他闷哼一声，眼睛朦朦胧胧的，突然开始发狠似的吻我。他唇齿间的浓郁的酒香盒身上若有若无松香让我要晕在他的吻里了。他抱起我，念了个诀，再睁眼已经是他的寝殿了。他把我放在床上，紧紧地搂着我，然后。。。睡着了。我想趁着他睡着溜走不然明天不好交代，但我一动他就搂的更紧，我就在来来回回的拉扯中生出了困意，迷迷糊糊地想明天该撒个怎样的谎。

十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发现他正看着我，我有点懵，揉了揉眼睛准备接着睡，然后突然一僵，发现事情并不简单。我再看他的时候，他嘴角噙着笑。我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他拉过我的手，说再睡会儿吧。魔咒似的，我又睡了过去。

天尊变了，他喜欢牵着我的手，虽然还是冰着脸。尤其是关封找我的时候，冰的尤其厉害。我突然想暖一暖这个冰冷冷的九重天上的人。我想送他生辰礼物，带他逛人间的灯市，尝一种叫春不老的酒，但是他都拒绝了。我一下子拎不准，我想我又是自作多情了。

天尊说要闭关，于是我连他面都见不上了。我偷偷守在他闭关的洞前，单纯的只是想守着他。我感受到里面气息波动的厉害，刚进去看的时候，就被吸进了幻境里。我看见他幻化成一只白狐，蜷在我的怀里，周身的金光一靠近我就暗淡了下来，然后渐渐失去了呼吸，我的心跳也渐渐停止，然后我就突然从幻境里出来。老头儿拉着我，心疼地看着我。我说师父，我想去篁竹岛修炼，你要是疼我，就别告诉天尊。

天尊玻璃一般纯净的人，沾染了我这么个红尘，落得个魂裂的下场我怎么能忍心呢？还是离开的好，他那因我而碎的魂，我得补给他。

十一

“阿渡，你回来吧。”白止搂着我，在我右耳边说。

我因为魂魄不全记忆消散厉害，只记得天尊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但是脑子里零零碎碎的记忆都是他冷冰冰的样子，猜想这应该是负我的人，所以我想在真正的闭眼前来弄清楚，没想到见到他以后那些记忆就铺天盖地的钻进我的脑子。

“你…你会…”我哽住了。

“不会了，连同你的，我都一齐修好了。”

“怎么就…”

“师兄练出了化解内息的丹药”

白止木系的术法和我水系的术法相斥，当初他为救我向我输入了木系内息，自身受到反噬，一靠近我魂魄就不稳，偏偏我却赖着他，最后闭关又差点走火入魔。我当年决绝的离开，如今又阴差阳错地自己找了回来，也许就是天意。

“现在，你是关封的师娘了。他冒犯师娘，我要罚他去凡间历练。”

“…好啊”我蹭了蹭他的肩膀，想着真好，我又回来了。

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