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满天下,谤满天下【王闿运】
第六章第四节
“名满天下,谤满天下”
王闿运(1833—1916),清末经学家,文学家。祖籍湖南湘潭,出生于湖南善化(今长沙市)。字壬秋,室名湘绮楼,人称湘绮先生。他一生历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民初几个历史时段,是罕有的一位经历了我国近代各种历史变迁全过程的人物。他与当时各种思想的代表人物的联系之广,也属于近代史上所少见。从以镇压太平天国革命起家的湘军、淮军要人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李鸿章等到一度掌握清政府大权的满洲贵族肃顺;从参与戊戌维新的杨锐、刘光第、梁启超到革命党人宋教仁;从洋务派的张之洞到北洋军阀头目袁世凯,无不与他有各种各样的关系。至于在文化界的联系之广更不待言。故钱基博说他“名满天下,谤满天下”,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这既与他所处的特殊的历史条件密不可分,又更是他杰出的文学才能、学术造诣和生活态度所决定的。
一、“纵横志未就,空余高咏满江山”的人生诉求
王闿运七岁入私塾,九岁读完五经,能属文。十岁时就跟随叔父学做八股文。十四五岁时,就已“文翰颇翩翩”(《湘绮楼诗集》卷七)了。稍长,肄业长沙城南书院,得山长陈本钦、熊少牧赏识。咸丰元年(1851),与朋友在长沙成立“兰林词社”,号称“湘中五子”,诗文唱和,文动一时。熟读经史,通《尚书》、《毛诗》、《春秋公羊传》及《庄子》、《史记》、《汉书》等。性高旷,不事营利。咸丰七年(1857),中举人,获学政张金镛赏识,一时颇负时誉。
咸丰九年(1859),王闿运赴京师应礼部会试不第,肃顺聘他任家教,甚受礼遇,不久辞去。在京城期间,因作《圆明园词》而声名鹊起,以致“京师文人传写殆遍,新进士多来问业”。王闿运谈读书之要,倡导“但求一经,群经自贯”(《湘绮府君年谱》)。咸丰十一年(1861)“祺祥政变”,肃顺等顾命八大臣被诛,他曾撰《祺祥故事》,为肃顺被杀辩解。
同治元年(1862),王闿运入曾国藩幕,所议多不合,不久离去。以贫就食四方,专门从事讲学,潜心学术。据说,在曾国藩幕府期间,王闿运向曾国藩游说纵横之计,提出与太平军达成协议,推翻清朝政府,建立汉人政权的设想,而曾国藩未予采纳,因此而有王闿运的“帝王之师”与“帝王之学”的说法。
光绪四年(1878),应四川总督丁宝桢礼聘,主讲成都尊经书院。以经、史、词章之学为中心,倡经世致用之风。既爱护学生,又要求严格,每天有日记,每月有课卷,廖平、戴光等皆出其门下。辞归后,光绪十二年(1887)又为长沙思贤讲舍主讲,主讲今文经学,发挥《春秋》公羊学说,倡导经世致用。
光绪十六年(1891)任衡州船山书院山长,期间,“请业之士负笈云合。有叩斯鸣,无悱不发,博我以文,各得其趣”(《湘绮楼诗文集·王志序》)。书院的学术风气日渐浓厚,成为湘省颇负盛名的书院,岳麓、城南等书院的许多学子亦慕名而至,一时有“学在船山”之誉。人称书院“经学大明,弟子称盛”、“湖南耆老皆出其门”。
光绪二十八年(1902),主讲南昌高等学堂。后返湘,授徒湘绮楼中,前后得弟子数千人,有门生满天下之誉,如名弟子杨锐、刘光第、廖平、宋育仁、杨度、齐白石等,卓有成就。
光绪三十二年(1906),王闿运得湖南巡抚岑春蓂保奏,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清廷为此降旨曰:“湖南举人王闿运,昌明经术,学有本原,力拒邪说,深明大义,著传皆嘉奖。”(《光绪朝东华录》五)辛亥革命后,民国三年(1914)6月,被袁世凯征为清史馆馆长。入京后,王闿运看到袁世凯难有作为,并曾对袁企图恢复帝制言“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制也”(《湘绮楼日记》第五卷)。后因察袁氏有帝制自为之心,乃挂印离京,南返湖南,不久辞去此职。民初年间,湖南绅士借助王闿运耆老声望,曾推其为湖南孔教会会长,退居故里旧楼,逍遥自适。
王闿运以文雄天下,一生为后人留下很多佳作名篇,包括诗、词、赋、联语等等。他主张诗贵有情,为诗“尽法古人之美”。其五言古体诗宗魏晋,七言古体诗则宗盛唐,在颇行宋诗的晚清诗坛独具特色,如《发祁门杂诗》、《独行谣》、《圆明园词》等。他的文章书法亦很有造诣,深得时人赞许,为后人留下了不少佳品。他文辞清丽隽美,即景抒情,其所作《秋醒词赋》、《牵牛花赋》、《思归引序》等,均是上乘之作。他为友人撰写的墓志与行状等文篇,立意新颖,脱落俗套,文字刚健浑厚。他于书法喜重抄写,讲求以抄助读,笔风雅健,自成一体。
王闿运为人率直,机智诙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一生“送往迎来,欢情不沫”,与故交、弟子皆有往来,和政界、学界许多人亦过从甚密,闲暇时间多“征逐游宴”,尽享交游之乐。王闿运在晚清及以后的历史上享有盛名,依靠的不是高官显贵之名,而是其学术与教育成就。这是他八十余年生命历程中最为精彩的记录,从而成就了他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学术地位。正如马积高评价的:“因为这位博学多才而又留心世务,自负有‘帝王之学’的人,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又表现出是一个正直的爱国者,在学术上也颇有创见,不同流俗。”
1916年,王闿运在湖南湘潭病逝,“闻之者悲叹失气,操笔作诔者殆数千人。京师、四川、江西诸省闻讣皆为位而哭,作文祭奠”(《湘绮府君年谱》)。时任北京政府大总统的黎元洪遣使致祭并致神道碑文。弟子杨度为其作挽联曰:“旷古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熊希龄之挽联曰:“楚学离中原以独行,读《湘绮全书》,直接汨罗大夫、船山遗老;教育先政治以革命,张《公羊》三世,实启四川弟子、南海名人。”应该说,这些评价是相当中肯的,涵盖了王闿运一生的主要文化活动与文化成就。
承上所述,作为晚清民初文化名人,王闿运的文化活动与文化成就主要表现在经学、文学、史学、教育等方面。其主要著述有《湘绮楼诗集》、《湘绮楼文集》、《湘绮楼笔启》、《楚辞注》、《尚书笺》、《春秋公羊传》、《礼记笺》及《湘绮楼日记》等,辑有《八代诗选》、《唐代七言诗选》等数十种,并行于世。自撰《湘军志》,主纂《湘潭县志》(光绪本),时称名志。限于篇幅,本文从经学、文学的角度略述王闿运的学术特色。
二、“经学以自治”:通经致用的经学关怀
王闿运和晚清时期许多传统知识分子一样,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面对东西碰撞、新旧杂陈的社会巨变,痛感时局艰危、社会变乱、士风浇漓、人心溺陷。受传统文化浸染的王闿运遂有为学经世、经邦济世之志,期望能挽救世道人心而不坠,实现“修、齐、治、平”之抱负。可不同的是,他并未将实现自己抱负之理想聚焦于欧风美雨送来的西学,而是将眼光投向中国古代圣人经典,从“五经”中寻绎救世良方,崇信“通经致用”的理念,主张“经学以自治,史学以应世”。所以,经学成为王闿运的生命关怀。
第一,努力撰笺经学著作,着意培养经生。王闿运先后撰著、笺释经学著作十九部:
(1)《诗经补笺》(又名《诗补笺》、《毛诗补笺》)二十卷;
(2)《尚书笺》(又名《今古文尚书笺》)三十卷;
(3)《尚书大传补注》七卷;
(4)《尚书今古文注》三十卷;(5)《周易说》十一卷;
(6)《周官笺》六卷;
(7)《礼经笺》(又名《礼经注笺》)十七卷;
(8)《礼记笺》四十六卷;(9)《春秋公羊传笺》(又名《春秋公羊何氏笺》)十一卷;(10)《穀梁申义》一卷;(11)《春秋例表》不分卷;(12)《夏小正注》一卷;(13)《论语集解训》(又名《论语训》)二十卷;
(14)《尔雅集解注》十九卷;(15)《三家诗异文表》一卷;(16)《小戴记笺》;
(17)《王氏六书存敳》八卷;(18)《〈小戎篇〉车制器饰考》稿本;
(19)《湘绮先生校补许氏〈说文〉古籀释》底本。
尤为可贵者,他在大半个人生的书院教育生涯中,始终以经学教学为主,培育经学人才(如廖平、宋育仁、马宗霍等)。显然,这种汲汲于经学的文化关怀,既有传统士人之职志,更有时代变迁之因应。
第二,认定《春秋》是“经”非“史”,在“义”不在“事”。
在王闿运看来,“五经”中唯有《春秋》一经最契合当下时局。他认为自己所身处的时代已是变乱不已、世道衰微,而《春秋》之“微言大义、褒贬诛绝”,正具有拨乱反正的功用,故其欲用《春秋》之大义来匡正时局,纯朴世风;同时,由于《春秋》还寄寓了圣人孔子的王道王心——太平之世,即人类社会的美好理想,这亦正是他所为之追求的。他特别推崇《春秋》,认定《春秋》是“经”不是“史”,在“义”不在“事”。王闿运十分相信司马迁所言:“《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聚散,皆在《春秋》。”“《春秋》,礼义之宗也。”所以,他常说:“《春秋》者,礼也;礼者,例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大哉!圣人之作乎!五经皆以致治,《春秋》独以拨乱。”(尊经本《春秋例表·序》)这是王闿运特别看重《春秋》的根本原因。
《春秋》所具有的拨乱反正、褒贬诛绝的功能和王道王心之微言大义,全赖于《春秋》“三传”的解说与发挥,“三传”之于《春秋》各有侧重与风格。王闿运为了笺释《春秋》,发掘其微言大义,表达自己的思想主张,选择了《公羊传》以“义例”传《春秋》的风格。他认为“《公羊传》无抵(牴)牾”,所撰《春秋例表》“皆依《公羊传》,不歧其说”。王闿运对《公羊传》的重视由此可见一般。至于《穀梁传》,他认为“依经树义,可为世范”,可以有利于对《公羊传》的理解,故对《穀梁传》亦能取善而从。王闿运对《左传》,较晚清一些今文学者而言,有较为平实的态度。他认为“左氏专于史,离经别行,其体即司马《本纪》之准也;闻驳意殊,不关《春秋》……非六经之谊”。总之,王闿运对“三传”的态度是“余推测经文,本传《公羊》,泛览二传,各得其趣。”
事实上,王闿运在宗《公羊》的同时又不废《穀梁》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他疏释《春秋》及《公羊》寻找一方法依据,以使自己对《春秋》的理解可以自圆其说。因此,他从后人责难《公羊》与《穀梁》虽同传《春秋》而有许多相异之处入手,特撰写了《穀梁申义》。这是王闿运研治《春秋》的第一本春秋学著作。尽管表白其“务推其立说之原”,但从他在此书中提出的“《公》、《穀》不妨为异”、“无害于说经”的说法来看,则另有深意。因为他初治《春秋》之时,深感《春秋》难通,苦于有解说难以成立之嫌,这就必须为自己立说寻找方法之原。实际上,王闿运早年完成《穀梁申义》后,后来就只字未提《穀梁》了。我们从他后来所著《春秋公羊传笺》和《春秋例表》之下以己意、不甚措意于历代传、注、疏文的笺释风格来看,这种方法应该说在牵引着他。更为具体一点说,“《公》、《穀》不妨为异”、“无害于说经”的说法运用到解说经文上,就是王闿运特别注重公羊家以“义例”阐释经文的方法,他认为“传《春秋》者,莫能去例”,尤其对“时月日例”给予了重点解说,指出《春秋》书时、月、日都有圣人微言大义存在,故《春秋公羊传笺》几乎对《春秋》的每一个时间记载都有解说,其《春秋例表》也是以时间为主要内容来解说《春秋》的。
王闿运还认为,《春秋》为万世大法,具有永恒的意义,其拨乱反正之于当下时局,之所以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问题不在于《春秋》本身,而是学者对《春秋》理解有误,没有真正彰显《春秋》微言大义。所以他笺释《春秋》,较少引经据典,对名物训诂、声音文字的饾饤学风不以为然,其笺文亦非常简练,欲有意回避前人之说。这又将意味着他的春秋学有抛开传注、舍传求经、回归原典的倾向,此种倾向在他晚年修改《春秋例表》之时,得到了明显的反映。这种情形除了说明王闿运浓厚的宗经意识外,还有如钱基博所说的“实开五十年来之疑古风气”。其实,王闿运为学是汉宋兼采,亦不囿于今古文之别。如他对古文经典《周官》的笺释;在书院教诲生徒治经,当以识字为贵;其汉学著作《〈小戎篇〉车制器饰考》稿本和《湘绮先生校补许氏〈说文〉古籀释》底本等,都说明王氏亦非纯然不重视考据之功。
第三,阐释《春秋》义理重心之“王鲁说”、“三世说”、“夷夏之辨说”。
在王闿运的三本主要春秋学著作——《春秋公羊传笺》、《穀梁申义》、《春秋例表》中,他疏释的义理重心是“王鲁说”、“三世说”、“夷夏之辨说”,由此而形成了他三个方面的主要思想:“通经致用”的为学理念;循序渐进的社会进化思想;天下太平的未来理想。
王闿运认为“通经”在于“致用”,“致用”以“自治”为先。他的“自治”含义主要有二:一是相对于外夷而言,强调国家内部事务的整治与和谐,如此才能化导外夷,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二是相对于人的事功而言,则强调个人身心的道德修养,惟其如此社会才可拨乱反正,国家才会进步,个人才能安身立命。所以,王闿运“通经致用”的为学理念,充满着历史发展的意味。
公羊家认定的“三世说”,即“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王闿运完全接受;不过,他认为社会欲要达到太平之世并非一蹴而就,而要经过一个循序渐进的缓慢进化过程。所以,王闿运在解说经文时,提出了“为政以渐”、“夷狄渐进”的主张。他还认为这个过程的实现,应以“自治”与“化导”为其手段,二者统一于“礼”,这样才可使极具乌托邦色彩的公羊“三世说”,由美好的憧憬变为可具操作性的人类理想。这是王氏在服膺“三世说”同时,不同于以往春秋学者的地方,为“三世说”内容增加了新的一环。
“夷夏之辨说”是历代公羊学者不可回避的春秋学理念,在民族关系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的晚清时代,王闿运亦然。他除了认同民族区分非种族而是文明程度的区分外,还提出了“以内化外”、“夷狄渐进”的思想。必须指出的是王氏的“夷夏之辨说”思想,是指向天下归于太平、人类和谐相处的。
王闿运春秋学思想的三个方面之内容,是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通经致用”观是出发点,循序渐进的社会进化观是“致用”的实现途径和方法,天下太平是“致用”的归宿点。王闿运的春秋学思想,在晚清学术与思想界的影响,尽管不如魏源、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物大,但它自有特色所在,也给后人留下了许多意味深长的思考。
三、模拟与缘情的文学创作主张
王闿运的诗文,主要有《湘绮楼诗集》十八卷、《湘绮楼诗外集》二卷、《湘绮楼诗钞》一卷、《湘绮楼词选》三卷、《七夕词》一卷、《杜若集》二卷、《夜雪集》一卷、《夜雪后集》一卷、《湘绮楼文集》二十六卷、《湘绮楼文外集》二卷等。
在清末民初的文坛上,王闿运是公认的大家。以他为代表的湖湘派曾风靡文坛,他的诗文被人传诵一时,受到不少人的推崇,在当时有着广泛的影响。
王闿运的诗文理论著作,有代表性的如《湘绮楼说诗》、《湘绮楼论文》、《湘绮楼论诗文体法》、《湘绮楼论唐诗》、《论文体》、《论诗法》、《为陈完夫七言歌行》、《诗法一首示黄生》,以及为一些集子写的序,如《八代文粹序》、《湘雨楼词序》、《法源寺留春宴集诗序》、《比竹音序》等。其《湘绮楼说诗》共八卷,是王闿运评论诗句、诗法及记载诗文故实的诗话,由其门人王简编集。王闿运的诗文理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强调“模拟”。
“模拟”,即“模拟汉魏六朝诗文”,这是王闿运诗文理论的核心。他的“模拟”说,有一套系统的理论,首先是模拟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王闿运认为:“学诗当遍观古人之诗,唯今人之诗不可观。”(《湘绮楼诗文集·论诗法》。以下只列篇名。)所谓古人,即汉魏六朝文人,“古人之诗,尽美尽善矣,典型不远,又何加焉。”(《诗法一首示黄生》)要学好诗文,拟古是最起码,也是最自然的:“乐成依声,诗必法古,自然之理也。”(《诗法一首示黄生》)其次是如何模拟。王闿运认为,要真正地入古,必须从四个方面努力:一是从字句着手,认真模拟,“取古人陈作,处处临摹,如仿书然,一字一句,必求其似。”(《湘绮楼论文》)“全篇于模拟中,能运用一二句,久之可一二联,久之可一二行,则自成家数矣。”(《湘绮楼论文》)从字句人手,方可达到神似:“然成家不在字句模拟,而在于得其神理。”(《湘绮楼论唐诗》)但王闿运又认为,这种神似必须通过形似来表现:“夫神寄于貌,遗貌何所得神,优孟去其衣冠,直一优耳。不学古何能人古乎?”(《论文体》)所以他说的所谓“神理”,还是要落实到字句模拟上,归根结底,还是要机械地模拟。二是要下苦功夫钻进去,要将名篇熟烂于心中:“欲己有作,必先有蓄,名篇佳制,手披口吟,非沉浸于中,必不能炳著于外。”(《诗法一首示黄生》)三是要严格遵守古人诗歌的格律,“诗主性灵,必有格律,不容驰骋放肆,雕饰更无论矣。”(《论诗法》)这个格律,不是指今体诗(律、绝)的声调及对偶等写作规律,而是指汉魏六朝诗歌的规矩法度。他认为不可超越汉魏六朝的框框限制去自由打发性情,这就给诗歌创作戴上了枷锁。不过,如有学者指出:“由‘摹古’而‘自运’,由‘自运’而‘家数’,……王闿运给我们勾勒了从法古到创变的过程,展现了摹古的最高境界。所以,我们不能轻率地断言他是一个极端的拟古主义者。”
第二,推崇“缘情”。
王闿运论诗主“情”,“诗缘情”是其文学复古理论的核心内容,也是其重视个人情感的性格特点的表现。
首先他肯定诗歌与性情的关系,他说:“古之诗以正得失,今之诗以养性情。”“诗以养性,且达难言之情。”“诗,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风上化下,使感于无形,动于自然。”(《湘绮楼说诗》)无论将性情分开来讲,还是兼而言之,大体上仍不离诗关涵养的近代诗论大旨,而又包含儒家性情对应的思想在内。其次阐述了“缘情说”的内涵。王闿运说:“诗贵有情乎?序诗者曰:发乎情而贵有所止,则情不贵。人贵有情乎?论人者曰:多情不如寡欲,则情不贵;不贵而人胡以诗?诗者,文生情,人之为诗,情生文,文情者,治情也。孔子曰:礼之用,和为贵。有子论之曰:和不可行。和不可行而和贵。然则情不贵,而情乃贵。知此者足以论诗矣。”(《湘绮楼说诗》)
所谓“情不贵而情乃贵”,是指诗歌创作固然不在于将人本有的原发的情直现,发而为文的情是要经过过滤的,但诗是由情之触动而来,没有情,何来诗?故情仍是贵的。在这里我们便看出他与宋诗派的不同,宋诗派强调后天之情性,将创作动力的着眼点放在文化的层次里。宋诗派一讲就是性情,鲜将性情与情分开来讨论,他们的性情是合于实用与道德原则的。这是将文学放在文化里去考虑,是一种宏观的文学意识呈现。王闿运固然重学问,他与宋诗派一样,主张道艺一贯,有德必有言。他身体力行,诗说却不在于强调根抵的必然性;他是就创作论创作,指出“诗缘情”是一个不可否定的事实,所以情始终可贵。
那么,诗所呈现的“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他不只是从“诗,乃性情”即文化人格的反映这角度看诗,而是从文化人格调整诗情,使诗有理想表现这层次说诗。故在《答陈复心问》中又指出:“诗缘情而绮靡。诗,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风上化下,使感于无形,动于自然,故贵以词掩意,托物起兴,使吾志曲隐而自达,闻者激昂而思赴,其所不及设施而可见施行,幽窈旷朗,抗心远俗之致,亦于是达焉。非可快意骋词,自状其偏颇,以供世人之喜怒也。”(《湘绮楼说诗》)
此处之“以词掩意,托物起兴”与“快意骋词,白状偏颇”,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手法。前者达致远之思,后者只传喜怒之情,则前者便是诗歌的理想表现了。由此看来,王闿运论诗虽仍是重性情,但从长期的创作经验中,他理解到“诗缘情”是创作根源所在,诗是为己而作。《王志·论有恒》谓:“文学一道也,必自不为人始。不为人则必不好名,不好名乃自有恒,有恒次于君子,而内圣外王之学始此。论语言政学,宗旨实在于此,余乃以推之文词耳。”所以,他强调“兴”:“今之诗歌,六义之兴也,与风雅颂异体。”(《王志》)《答陈复心问》又谓五、七言诗“皆贤人君子不得意之所作”(《湘绮楼说诗》),指出诗的出发点皆在于抒发个人情感。“意”是自己的,但既不宜自状偏颇,那么通过适当的表达手法,在诗中所表现的具体的情才是真正的诗的本体。
第三,重视诗文的艺术性。
王闿运毕竟创作了大量的诗文,积累了一定的创作经验。他认为,要从三个方面加强诗文的艺术性:一是诗文要“工”、“雅”。怎样才能达到“工”?他认为:“因道通诗,诗自工矣。”(《论诗法》)王闿运认为诗道是相通的,说明他注意到了诗歌创作要有社会内容。王闿运主张“一代之语,不可仿古,要须择其雅言耳”(《论文体》)。注意到从古人中择“雅”,使词“归之洁雅”、“无鄙俗”(《八代文粹》),固然是为了达到其“羽翼六经”的政治目的,但这种“工”“雅”对于反对当时文坛流行一时的“生涩奥衍”文风,还是有其积极意义的。二是诗文要含蓄。王闿运认为:“诗者,持也,持其志无暴其气,掩其情无露其词。”(《诗法一首示黄生》)好的诗文,“贵以词掩意,托物寄兴,使吾志曲隐而自达,闻者激昂而欲赴。”(《湘绮楼论诗文体法》)三是诗文要形象。王闿运反对空泛议论,强调要用具体形象感染读者,“今有一壮夫,击缶喧呼,口言忠孝。有一盲女,调丝曼声,搬演传奇。人将喜喧叫而屏弦索耶?抑姑退壮夫而进盲女也?”(《为陈完夫论七言歌行》)在此,他反对生硬说教,提倡通过具体形象来感染读者,还是符合创作规律的。
当然,作为近代诗文大家,王闿运的诗文理论及特色,不只是表现在上述三方面的内容,还有他非常注重的古雅与绮靡、时代与家数等构成了其较为完整的文学理论体系。“复古是基础,模拟是核心,性情是重点,治情是创作原则,古雅与绮靡是艺术追求,时代与家数则是标新立异的创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