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纳尔——博尔赫斯笔记
梅纳尔
——博尔赫斯笔记
林丽筠
依然是博尔赫斯着迷的话题。依然是无限。如果我读出绝望,也只是我的绝望,不是博尔赫斯的。
在特隆庞大虚幻的星球后面,“真实的”皮埃尔·梅纳尔显然更为虚幻。他像一缕精神,一种象征,一个暗喻,一次航程,一条无形的轨迹。合上书,我的眼前是一片浩瀚无边的汪洋,但我能感觉到船,船的航道,船扬帆远去的姿势——他进入了无穷,这就是梅纳尔。
梅纳尔试图写出与塞万提斯“逐字逐句不谋而合的篇章”,写出与《唐吉诃德》一字不差的《唐吉诃德》。他殚精竭虑地复制“一部早已有之的书”。“草稿的数量越来越多;他顽强地修订,撕毁了成千上万张的手稿。”有人说,《<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象征翻译,翻译正是用另一种语言逐字逐句改写原著,我却不幸落入“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窠臼。
仍是阅读。两种不同的阅读:“一千个读者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阅读,抵达的是各自的哈姆雷特,也就是自己。梅纳尔希望自己的体会到达吉诃德,是“一千个读者一个哈姆雷特”,抵达的是哈姆雷特,是文本真正的主人公。前者接住文本探索自我,后者以“我”的身份探索文本。
通过阅读,梅纳尔成为《吉诃德》的作者。著作产生了作者。著作只有一本,作者可以无穷——这是阅读产生的悖论。
“他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手稿,他不让它们保存下来”。“事实上,他没有留下一页能证明那项长年工作的草稿”。深度阅读是独自的创作,那部宏丽的作品在他黑暗柔软的大脑里重现,熠熠生辉,我们不可能看到。深度阅读是对书本,对文化,对人类智慧的拯救。每一次深度阅读,都是著作主人公灵魂的回归,重生。读者担当了巫师的职责,用法术寻找召唤四散漂流的灵魂,使之凝聚,成形,清醒,重现生前面目。人类智慧在这个过程中得以保存。
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美妙惊险的航程。每一次阅读都是一场冒险。目的地是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是里尔克的马尔特,是伍尔夫的奥兰多,是雨果的大卫·科波菲尔,是托马斯·曼的汉斯·卡斯托普。在一本书里出发,穿过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漫漫时光,在同一本书里抵达。然后成为《唐吉诃德》的作者,《奥兰多》的作者,成为所有岛屿的主人。博尔赫斯曾援引多恩的话,认为“元素、世界、世世代代的人们,埃及、罗马、巴比伦、犹大都来自乌有,为了摧毁圣子,也许铁是创造出来做钉子的,荆棘是创造出来做荆棘的,血和水是创造出来做伤口的”,“在用尘土造成亚当之前,在天穹将水上下分开之前,圣父已经知道圣子要在十字架上死去,为了使未来的死亡有个舞台,他创造了天地。”或许,我可以相类似地说,开天辟地,造字,造纸,印刷术的出现,某一本书被构思,写就,出版,等待;某一个人的诞生,成长,学习,寻觅,渴望,两者的相遇,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一次意味深长的抵达。
然而,这不是博尔赫斯的主题。
谁也无法抵达谁。迷宫深埋在文字下面。主题是无限。
只要设想一下,如果要抵达博尔赫斯的梅纳尔,必须先成为抵达唐吉诃德的梅纳尔如此,形成一下公式:
梅纳尔——吉诃德=梅纳尔
公式左边的梅纳尔等于那个抵达唐吉诃德的梅纳尔,公式变成:
(梅纳尔——吉诃德)——吉诃德=梅纳尔
同样,括号里的梅纳尔等于抵达唐吉诃德的梅纳尔,如此类推,公式将出现无穷的唐吉诃德,而事实上,将出现无穷的梅纳尔。作为读者,不可能抵达博尔赫斯的梅纳尔,自然,梅纳尔也不可能抵达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他同样遭遇了无穷。“只要我不死,就能完成”。这是个绝望的假设,梅纳尔承认了无穷。“三百年不是白白过去的”,一千个哈姆雷特可以抵达,一个哈姆雷特却是永远的难题。因为时间是一个难题。
没完没了的千图之图,镜中之镜,永远无法追上乌龟的阿喀琉斯,永远无法进入城堡的K,永远无法抵达的吉诃德,永远无法抵达博尔赫斯的我。幸或不幸,我们都在漂流,永远地漂流。无限地接近,无限的旅程。
我从博尔赫斯中读出绝望,但绝望不是博尔赫斯的,我从没有抵达他。
一个古老的命题,绝望是它耀眼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