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电影院
童年的电影院
六十年代生的我是幸运的,出生的那年,历史上的三年自然灾害彻底过去了。赶上了一波出生高峰,没有体验过的饿的滋味,那些啃野菜,吃树皮的故事,已成了传说,只在后来忆苦思甜的时候,品尝过黄金叶饭,做饭的婆婆怕我们吃不下,掺了很多缸豆米,大家一抢而空,因为很好吃,味道新鲜。
每次到了吃饭点母亲会问我饿不饿?我总要费劲思考一下饿是什么滋味呢?什么才叫饿了呢?很好奇。所以常常到吃饭点,还在外面耍,母亲扯破喉咙喊:回家吃饭啰!她总把吃饭当成一件大事,耽误不得的。但是有时玩得起兴,故意当没听见。或是离家远了,是真的没听见。慢慢也弄懂了,饿,就是想起要回家吃饭了。母亲会把饭菜热在锅里等我回来吃。
我不仅没饿过肚子,文化生活也是富足的,我接受过音乐胎教,我父亲当年还年轻,是文艺狂热分子,会二胡,和弹月琴。记事的时候,我就会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也背几句诗,"长江滚滚向东流,葵花朵朵向太阳”"春风扬柳万千条”之类。但是不太懂。有一次还带着妹妹去附近河里去看长江滚滚。家里早晚不会缺少琴声。父亲经常抱着我谱他的曲,听他用鼻音哼哼唱着,我就睡着了。
最重要的是我家门口就是电影院,凡有活动,前后都会用高音喇叭播放当时流行的各种音乐和歌曲。小时候反复想过,喇叭那么小,唱歌得是怎么住进去的。
那些年,电影院不光是放电影的,还经常有京剧团来唱戏,一唱就是十天半个月,那个京剧团地位特别高,剧团演员最受人敬慕了,哪怕是演小丑的,比如那个演鸠山的,我们经常跑后台看他卸妆,看他怎么把光头皮子从头上拉下来,露出一头黑发来。有许多名角,那个演阿庆嫂,演柯湘的,就是八十年代获得了全国京剧梅花奖的杨至芳。她那个唱腔,眼神,我至今记得。八十年代他们剧团唱到中南海,轰动了京城。我就是听她们唱戏长大的。
每逢剧团来表演,就会在附近人家找房子住,我们家经常住着演员,晚上还给他们烧热水洗澡卸妆。父母自然享受着免费看戏的资格,热爱文艺的父亲应该觉得是多么荣幸。据说当年我父母把我喂得很胖,很受人喜欢,经常有人把我当玩具一样在电影院观众席上传来传去。有一次父母闹别扭了,母亲竟然把我从舞台上直接抛了下来,幸亏我父亲接手快,要不然就摔得半死了。姑妈每次谈到我母亲脾气冲的时候,就会把这件事当证据来指控她。我母亲当年也只有二十岁,太年轻,放到现在就是在撒娇的孩子,哪知轻重。只要有政治活动,就会有各单位来电影院进行节目汇演。还有中学小学经常举办文艺演出,只要电影院有节目,有表演,我肯定场场不会拉下的。
无论电影还是演戏都是要门票的。小孩子,趁人挤的时候,随便朝大人堆里一藏就被裹夹进去了,从来不买票。有些重复多次放的电影,电影院根本装不满人,总是放了一半,守门人就懒得守了,任由门敞开着,我们在外面玩够了,就随便进去看一半电影。
守门的是一个胖子,满脸络腮胡,我们叫他胡同志。胡同志,特别喜欢我那四五岁小妹,我小妹长一张圆嘟嘟的脸,他每次见了就用双手轻轻捏她的脸。小妹进电影院,如入无人之境。我们挤进去时,他最多只是假装没看见。如果放新电影,看门会增加一些陌生人,看门严紧,滴水不漏。这时一般父母会买票看,然后就把一家大小都带进去。九岁的时候,我有了自己的电影票,而五岁的妹妹闹着也要一张,哭得满地打滚。
京剧表演的门票特别贵,守门的都是年轻人,谁也别想混进去。但是听到锣鼓一响,心又痒痒的,怎么办?还有一个下下策。
电影院上面有窗户,无论放电影还是还是演京剧,窗户不可能关闭,大几千人的剧场,当年没有空调,全靠窗户透风换气。住在电影院后面的人家,就搭梯子观看。我家没有长梯,爷爷家有,一张梯子可以站好几个人。虽然看得有些累,如果剧情确实很精彩吸引人,也就忘记了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电影院文化熏习深厚的缘故,我的乐感很好,电影插曲只要过了耳朵,就会唱了。大我五岁的堂姐,最喜欢唱歌,每次看完了电影,都会要我把前天看的新电影的旋律唱给她听。我十岁自学识谱,记得那是一部儿童电影,我得到了歌谱,因为记得旋律,就根据旋律把谱学会了。以后拿着歌谱就会唱歌了,好象天生一样。
电影院是我们的天堂,电影院有电影有节目时是可爱的,没有节目时,我们有时也从后门钻进电影院里面玩耍,在一张张椅子背上跳来跳去。有一次还站在椅子背上,用手指戳进灯头,看是否有电,被电流打了下来,手指电糊了。幸亏木椅是绝缘的,否则会电死了吧。有时候玩捉迷藏还会藏进舞台木板下面黑暗的空间去。运气好的时候,会遇到电影院在试放某部电影,我们就在空荡荡的剧场里看一场独戏。这个时刻是最幸福的。
其实电影院外面的世界也很趣,有一片遮天避日高大的白杨树林。我们常折一些宽大的树叶铺在下面,在浓荫下午睡,听着知鸟的叫声,享受着四面吹来的凉风。树林边上有一口水池,有槐花等杂七杂八的树围绕着。夏天上面会落满各种蜻蜓和五彩斑斓的蝴蝶,为捕捉它们,我们常常半天半天不知寂寞地追逐。池边长有一根野葡萄,曼曼藤叶葡蔔在水面上,到了季节就挂着一串串熟透了的紫色葡萄,还桑葚,野毛桃,当果实成熟的时候,想尽办法也要采来吃。有一次一个女孩摘野葡萄掉进水里面去了,好在边上的水不深,她浑身透湿了,躲进厕所里不敢回家。
夏夜,萤火虫在树林里飞,犹如银河落地,一片闪闪发光的世界,追逐的笑声回荡在夜里了。浪漫的夏夜也引来了成双成对的恋人,他们坐在池边的林中暗处, 娓娓叙谈,如胶似漆。那年代流行白衣,使一对白衣男女很容易暴露在暗夜里。当年记忆中,恋爱和流氓划了等号的。只要隐见有一对男女,我们便组织起来去捉流氓。我们也常在有电影放映时的夜晚,围坐在树林里,有灯光映射过来,很朦脓,很梦幻曼妙,轮流讲着故事,也有人讲鬼故事,听了鬼故事的就不敢回家了,等电影散场了,裹进巨大的人流里,回家去。
当我刚刚长成一个少年的时候,电影院搬走了。那片白杨树林被砍伐,水池被填埋了。电影院被一个最没有文化和诗意的物质公司,即家俱社取而代之。
电影院 的搬迁是我当年心灵中一个无法愈合的痛。常常梦见,那里又在放电影了。电影院是我童年的生命,好象所有的童年都随电影院失去了。在成长的岁月里,也一直在深深怀念着有电影院的时光,那些充满美丽的童话意境的时光。直到成人了,才明白,这世上一切都是会变的。永远不会改变的,只有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