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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三十五天

2020-01-15  本文已影响0人  锦楠2018
失眠三十五天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万个问题,那就一定有一万个答案,只不过答案藏在某个地方,你得去找,或者等答案自己撞上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周七最近遇到的问题是睡不着。

睡不着的源头,要从他出差回来那天说起。

第一天

周七从德国飞抵中国,回到家中,是下午两点过,他洗漱之后便躺到沙发上闭目养神。一道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的额头上,像是额头上裂开了一道口子,万丈光芒从脑壳里射出来。

周七的年龄说不清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在小姑娘眼里,他是成熟有风度且事业有成的大叔,在同龄女人眼里,他是根老油条,又像抓不住的泥鳅。第一次收到“老油条”的评价,是他十七岁的时候,有的人还没完成发育,就已经老了。至于他是已婚离异还是单身,只有很少人知道。

他在沙发上越躺越清醒,伸手去拿矮桌上的书,却瞥见书房里那副画了一半的油画。于是他起身去了书房,坐到画架前面,重新调湿颜料。

一直画到晚上,其间几个电话约饭,都被他拒绝了。画画这个事情不能轻易开始,因为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

当他觉得房间里过分安静,去打开音响时,才发现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他必须睡觉了,天亮还有工作。

躺在床上摆好姿势闭着眼睛,脑子里各种事情开始轮番上演,他把意念切换到香艳场景,一般情况下,当香艳故事混乱飘渺之际,他就彻底睡着了。可是今天不行,直到他把所有能想到的都反复想过多次了,头脑依旧清醒,还不断提示着:来点新花样。

手机闹钟突然响起,周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夜未眠。是时差导致的吧,今天晚上也许就好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周七都不能入睡。他白天不喝咖啡不喝茶,做运动,睡前泡澡,喝一杯红酒,喝一杯牛奶,喝睡眠茶,听安眠音乐,熏香,加重棉被……都不灵。

周七在这几天里,有时候整夜地画画看书看电影,或者到小区花园溜达,跟值夜班的保安聊天都聊成朋友了,还约:你哪天值夜班呀?你哪天睡不着呀?

保安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哪家的女儿经常很晚回家,害怕一个人坐电梯,就给一瓶啤酒让保安陪着坐;哪家的男人晚上喜欢带不同的女人回家;哪家两口子经常吵架,深更半夜一个人跑出去另一个追出去,有时候也不追;哪家最喜欢深夜点外卖;哪家最爱网购;哪家住着孤独老人,时不时让保安去家里帮忙找东西…

也聊他们老家的事,如果没有遇到周七,保安晚上是要学英语的,他有个表哥在美国开餐馆,让他去当厨师,所以他专门选择上夜班,白天去厨师学校上学,晚上值班时还能学英语。

第七天

周七看着手里小小的白色药瓶,犹豫着要不要吃,这是医生开的安眠药,药瓶上副作用写得清清楚楚:注意力涣散,头晕呕吐,噩梦,梦游,记忆力衰退,老年痴呆,依赖性…

周七觉得自己心理生理都正常,生活和工作也暂时顺利,没有什么压力,不属于一般的失眠,更不想承担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有机体,就像那飞向太空的火箭,不!比火箭复杂得多!火箭要是有一点点小问题就得爆炸,换作人的话就是失眠吧。

好基友说:“你一个人过,时间长了内分泌紊乱,睡前做点爱做的事可以助眠,酣战一场绝对好睡。”

周七想起失眠之前的最后一次酣战。那天晚上在韩黎黎的鞋店,鞋店正在装修,到处堆着木板和油漆。周七不到一分钟预热就直奔主题,把韩黎黎压倒在木工的工作台上。在最欢畅的时候,韩黎黎喘息着叫“七、七”,周七听到这样的叫唤,动力越发强大,只不过,以往韩黎黎从不说话的,今天换了新花样?还是因为自己超强发挥?…韩黎黎的身体紧缩痛苦哀嚎的瞬间,周七突然后脑一下重击,一堆浓稠的液体倾泻而下,周七眼前一片星星闪烁,然后像死狗一样瘫软在韩黎黎身上。以至于周七至今不知,自己那一发有没有打出去。

罪魁祸首是一罐没有关紧的油漆,随着周七的震动从架子上掉了下来,韩黎黎喊的也不是周七的七,而是“漆!漆!”

好基友见周七走神,接着说:“那就换点花样…我认识一个陪睡师,很专业的,你试试,万一弄好了呢,弄不好也不损失什么。”好基友递过来一张深蓝色的名片,上面的字是浅浅的粉色:资深睡眠治疗师,个性化服务提升您的睡眠质量。

“不是睡眠治疗师吗?怎么变成陪睡师了?”周七问。

“都一个意思嘛。不要想歪了,人家可是正经行业,受过专业训练,手段高得很。”

“什么手段?”

“据说是针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手段,我也不清楚。我是前段时候有点无聊,网上认识的,我其实睡眠没问题,只是好奇,就约了一次。”

“然后呢?”

“然后来了个…呃,给你留点悬念吧,反正你试试就知道了,我不会坑你。我那天晚上睡得真是舒服,从来没有那么舒服过。”好基友的神色突然变得不坦荡了,周七的好奇心也被撩起,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周七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位女士,语调声音一本正经,像公司前台。对方询问了周七的基本情况,以及喜欢的颜色,喜欢的电影,有什么爱好,用什么牌子的床垫等等,不涉及隐私,周七一一作答。

两天之后,睡眠治疗师如约而至。来人是一个相貌中规中矩的女性,相貌平平身材平平,皮肤特别好,水水嫩嫩的。皮肤好多半是因为睡眠好吧。

治疗师在浴室换好衣服出来,是一身裸色紧身连体衣,乍一看像没穿衣服,再一看确实很平。

治疗师微笑着说:“这是为了让你注意不到我。”

周七答道:“哦,对,确实很隐蔽。”

治疗师从大包里取出蜡烛,点上熏香,关了灯,让周七躺倒瑜伽垫上。然后用手机连上蓝牙音响,轻柔的风声和啾啾鸟鸣瞬间填满了房间的幽暗,周七感到一种远离的舒适和宁静。

第一个程序是被动瑜伽,意思是你不用自己动,而是治疗师来移动你的身体,做出各种姿势,你只需要全程放松任凭摆布即可。

在治疗师温柔的摆弄下,周七居然做出了许多对他来说高难度的动作,韧带很轻松地一点一点拉开。那种身体拉伸舒展的感觉特别舒服。周七在心里暗叹果然专业。

第二步是泡澡加头部揉穴。治疗师放好水,倒一小瓶精油在水里,周七刚在浴缸里躺下,治疗师就走进了浴室,很自然地在周七身上搭上一条浴巾,然后坐到浴缸靠头的一侧,开始专心地揉搓头部穴位。周七觉得自己的头在治疗师的手指下变得有了弹性,被揉出了很多的小坑,不知道这些小坑能不能让他入睡。反正直到现在,他除了感到特别安宁,并没有一点睡意。

第三步是全身按摩,不是日常那种用力地按摩,而是一种轻柔的梳理。治疗师用十个指尖从身体的中心往两边梳理,正反两面身体都要做。四肢则是两个手掌裹住从近心端向远处梳理。有那么几个瞬间,周七舒服得几乎睡着了,但很快意识就清醒过来。也许是失眠的惯性太强大了,一辆飞驰了几天几夜的列车,不可能一下子就停住。而且他也好奇,睡眠师后面还有什么手段。

按摩之后,治疗师拿出一个小巧的仪器,按下开关之后,仪器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像是水滴敲出的旋律。治疗师和周七并排躺在床上,周七要完全跟随治疗师的提示来做,治疗师的声音平静悦耳:“把感觉移到你的鼻孔,感觉空气从鼻子吸入~呼出……”随着一次次专注的呼吸,周七的头脑慢慢放空,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纯洁。和异性躺在一张床上,竟然只是呼吸,对方得有多不堪,多受伤啊。

理疗师继续柔声道:“慢慢放松你的头顶,感觉头顶很放松…放松你的额头…放松你的眉毛…放松你的眼睛…放松你的脸颊…放松你的鼻子”

“噗”周七突然笑出了声,“对不起,我想到鼻子放松的样子,一条失控的鼻子耷拉在脸上,软绵绵的,还挂着鼻涕,还甩来甩去,哈哈哈哈哈…”

周七笑得止不住,笑到浑身抽筋,在床上滚来滚去,张牙舞抓,治疗师被挤得摔到了床底下。

这下彻底破功,之前营造的睡眠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治疗师坐在地板上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周七还在笑,治疗师缓缓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默默地离开了周七的家。周七本想留住她,问她后面还有什么节目,可惜他笑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肚子好痛。

之后一整夜,他都笑不停,脑子里反复播放鼻子耷拉着甩来甩去的动图,鼻子越甩越大,有时候是自己甩着鼻子奔跑,有时候是好多人一起甩着鼻子奔跑,有时候是一张脸好几只鼻子甩来甩去互相碰撞,有时候是一个美女转头甩鼻回眸一笑,有时候是自己的鼻子,有时候是别人的鼻子,反正任何人换上这样的鼻子,都很好笑。只有笑到浑身瘫软的时候,周七才能暂停,体力稍稍恢复之后,又开始笑。

第十四天

有摄影师专门拍摄那些在恶劣环境下安然入睡的人,广场的长椅上、栏杆上、石头上、树枝上、铁链上,到处都能酣睡。这些画面对于失眠的人来说肯定是不快乐的,也说不定这些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所以才找奇怪的地方去睡。

有人说你需要一张合适的床,于是周七便请了年假,到祖国各处去走走,每天晚上住不同的旅店睡不同的床。他不是随意选择住处,他只选床铺舒适度评分最高的旅店。

行至乌镇时,他住在一个临河的仿古客栈里。晚上坐在窗前,翻出随身携带的催眠书来看。

他发现古今中外有很多人陪他失眠呢,比如李清照。那首《声声慢》就是作者失眠的证据,也是周七眼下境况的写照,于是拿起笔在书上做起了注脚:

声声慢——睡不着的每一秒都走得那么慢,多出来的时间怎么办?

寻寻觅觅——看朋友圈有谁醒着

冷冷清清——全都睡了,有的还抱着狗

凄凄惨惨戚戚——世人全睡我独醒

乍暖还寒时候——从被窝里出来没穿秋裤

最难将息——容易感冒

三杯两盏淡酒——喝酒取暖,没有花生米

怎敌他  晚来风急——打了个喷嚏

雁过也——半夜赶路真辛苦

正伤心——没地方落脚

却是旧相识——去年那群雁

满地黄花堆积——别人家的院子不用我打扫

憔悴损——失眠伤身

如今有谁堪摘——迟早完蛋

守着窗儿——居然是双层玻璃

独自怎生得黑——没开灯,怕招蚊子

梧桐更兼细雨——大雨把河水打得稀烂

到黄昏  点点滴滴——现在已是午夜 噼里啪啦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愁到极处便是极乐了

这是周七出门以来睡过的第十二张床,他还没有找到那张能让他睡着的床。是啊,这世上的床何止千千万,要找到犹如大海捞针!说不定那床在北极、非洲或者南美洲,有可能属于某个十恶不赦的大毒枭,就算合适也不敢去睡啊!这句话的逻辑有问题,你根本都没机会去睡,怎么知道合不合适?你难道敢对毒枭说:“老大,今晚我能不能分享你的床?”

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

大雨总是持续不了多久,现在也消停了,屋檐下的灯笼随着风轻轻摇摆,一排灯笼起起伏伏,像冲上沙滩的海水。石板地泛着路灯橘黄色的光,周七忍不住用脚去测量石板的宽度,然后努力使每一步都刚好间隔两块石板,遇到水洼则一次性跨过四块石板。

他注意到河边的石墩之间挂着铁链,他曾看到过在铁链上睡觉的人,万一……他看四下无人,便走到铁链处,一脚跨过铁链,坐下去,身体慢慢躺倒,在触到铁链的一刻,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朝一边快速倾斜,妈呀,不平衡啊!他眼疾手快撑住地,险些掉到河里去!

整理好情绪,周七继续漫游。拐上一条街,就听见有喧哗声传来,有一家店还在营业,挑出的深蓝色布帘上写着两个字:不寐。周七推门进去,是间不大的酒吧,烟雾弥漫,有一股奇特的香气,里面坐满了人。此时小小的台子上有人正在表演脱口秀,引得观众此起彼伏地笑。

周七见用眼睛寻找空位,一个女人对他招手,他不确定是不是叫自己,那女人叫道:“就是你,过来拼桌。”

周七便过去坐下,女人画着浓浓的烟熏妆,看不出真面目,岁数应该不大。女人问:“喝什么?”

周七说:“啤酒。”女人便起身去吧台给他拿来一瓶青岛啤酒。

女人一边倒酒一边说:“睡不着吧,来这里就对了。”把酒杯放到周七面前,女人说:“我叫阿飘,这是我的酒吧。”

“哦,我叫周七,谢谢。”

“我的酒吧是做后半夜生意,睡不着的都来我这儿。喜欢讲笑话吗?待会儿可以上台去讲。……没事儿,不好笑也没关系,大家会给你捧场。”

周七搜肠刮肚找笑话,台上的人不知道讲了什么,酒吧又是一阵喧闹。

他想到了那只鼻子,讲出来不知道好不好笑。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鼻子,又看看阿飘的鼻子,阿飘的鼻子长得好看,和他初恋的鼻子很像,不知道耷拉下来是什么样子。

那股沉睡的狂笑蠢蠢欲动,周七努力用微笑压制着,狂笑即将喷薄而出的时候,他夺路而逃。他一口气冲出酒吧,跑了半条街。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把湿漉漉的黑夜吞到肚子里,刚才喷薄欲出的笑才渐渐消散。

他看到不远处的垃圾桶动了,走近一点看见是个驼背在垃圾桶旁边,再近一点才看清是个女人,背上背着个奶娃娃。女人从垃圾桶里抓起东西往嘴里塞,好像是面条。周七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女人:“别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吃,很脏。”

女人把钱塞进裤兜,抬头对周七笑笑,转身走了。

周七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又转回道刚才那条街,又看见那个背娃娃的女人在垃圾桶里捡东西吃。周七刚想上前,那女人侧过脸看见周七,就转身快步离去。周七打开垃圾桶,在垃圾上面,摆着一个餐盒,里面装着炒面,似乎还冒着热气,旁边有一杯插着吸管的可乐。

周七想回到不寐酒吧,在小街巷里绕来绕去,直到天边泛白,也没有找到,好像这家酒吧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去查看旅游地图,图上没有标注,去问当地人、旅店老板、旅行社,全都说不知道没见过没听说过。

周七一时觉得昨晚是不是梦游,或者自己现在是在做梦。白天你以为你是醒着的,其实是在做梦,晚上你以为的做梦,其实才是真实的世界。那就是说,自己不是失眠,而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睡觉做大梦。

第二十一天

这二十几天里,周七没有真正睡过觉,只有几次白天开会时的打盹。他以为会议室是适合他睡觉的地方,有一天下班之后,他跑到会议室,锁上门,把椅子拼成一排,躺上去,不行。又坐起来趴在桌子睡,也不行。直接躺到会议桌上睡,还是不行。缺了领导发言这个因素,肯定是不行的。

夜里不睡觉,导致他的时间比一般人多出了至少八个小时。这么久没睡觉,他并没有感觉神智不清,去医院体检一切正常。他只是感到一点不安。

为什么我必须要睡觉?周七问自己,是因为我从小就习惯了每天晚上睡觉还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要睡觉?他的生命中有多少事情是必须的而他并没有照办?比如结婚生子这件大事,他就没有照办,他可以爱不同的女人,也可以很久不爱,他觉得美好的关系应该珍藏,而不是任由它进入“必须”的循环,然后不可避免地败坏。除了死,没有什么是必须的。

睡觉当然是因为困了想睡觉,要是不困,就不用睡觉。

周七决定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既然上天给了他这个特殊,他就当好好享用。

有一次路过琴行,他进去逛了一圈,买了一把吉他,因为当时正好有人在选吉他,挨个拿起来弹。他觉得吉他好,不吵,晚上弹不会扰邻。周七购买了网络教程,晚上开始学吉他。

有天晚上,周七打碎了一个玻璃杯,收拾地上的玻璃渣时发现厨房角角落落积攒了黑油油的脏污,钟点工做事还是不够细致啊!他拿出清洁剂,把各处角落喷了一遍,然后用刷子使劲刷,刷不掉的用刀刮。之后又检查各个房间的暗处,发现都有陈年灰尘。当他清理这些积垢时,隐隐听到有很多极细小的声音在叫“你不是没感觉”。这一夜就在打扫中度过了。

把死角清洁干净之后,他觉得心里特别舒爽,好像是把自己心里最幽暗的角落打扫干净了。

有天晚上在网上遇到一个失意的年轻人,他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安慰了一夜。其实他并没有多少对抗困境的经验,他活了几十年,少有的一路顺遂,但是大家都在叫苦啊,对于苦,他至少是见过的。

周七回顾自己的前一段生命,其实并非事事顺利,只不过他好像感觉不到太多,换做别人十分痛苦的事情,他只能感觉到两三分。

有天晚上刮风下雨,他突然想到这个城市应该有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睡觉的,于是穿上雨衣就出了门。

大城市的深夜并不冷清,即便是这样的天气,依旧有晚归的人。他留意着街边的角落,希望发现一个在风雨中挣扎流浪汉,然后施以援手,可惜一个都没有遇到。在一座立交桥下面,这里通常是无家可归者的聚点。他发现几个人围着一堆火,开开心心地吃着喝着。

有天晚上他和值夜班的保安小张在门卫室聊天,小张要去上厕所,拜托周七照看片刻。周七发现保安室的墙上挂着一个铁柜子,柜门上插着钥匙,他打开发现里面挂满了密码牌,原来是每家每户的开门密码。他们小区用的都是密码锁,这里是原始密码。

周七拿出手机把密码牌全部拍了下来,他发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游戏。

等小张回来后,周七就离开门卫室,在小区里到处转悠。大部分的窗户是黑的,当然要选择没有人在家的屋子去打开,可惜他判断不出哪一家没有人。他坐在池塘边的凉亭里,黑夜消减了城市的嘈杂,任何细小的声音都变得清晰。他听见鱼潜水的声音,时隐时现的叫骂声,小孩的笑声,狗叫,以及不知从哪个窗户飘出来的女人欢畅的呻吟。

第三十五天

周七爱得最长的一次,是在大学时代,持续了468天。

那时他在一所著名的艺术学院上学,闲时爱和同学去学校附近的通通茶馆。通通茶馆可真老啊,不知存在了几十年还是上百年。烟熏火燎的木梁高高撑起一片同样烟熏火燎的小青瓦,红砖墙和红砖柱子很随便地砌在一起,起起伏伏凹凸不平,恐怕是中国制造的第一批红砖吧,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每一块砖里都浸透了茶客们经年累月的嘈杂、从人身上和茶水里散发出来的水蒸气、柴火和烟草的烟火气。

想到此处,周七去翻箱倒柜,想找出当年在通通茶馆画的速写。他把书房翻得一片狼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拿出手机拨通旅行社的电话,要订一张当天晚上的机票,回到通通茶馆去。

周七走进通通茶馆时,已经晚上九点过,木梁上吊下来几盏带帽的灯,把茶馆高阔的空间分成了上下两层,上半层黑糊糊,下半层昏黄黄。客人几乎满座,有几个考生拿着速写本在画,不论是美院的老师学生,还是准备考美院的考生,都喜欢在茶馆画速写。

他找了张桌子坐下,桌子是老旧的正方木桌,另外两面已经坐了人,两个不太老的老头,各自喝茶,看样子并不认识。在通通茶馆拼桌是很随意的,不用事先通告,能坐到一张桌子上是缘分。茶馆进门中间的两个老虎灶烧得正旺,灶边靠墙一排矮架子,里面摆满了形色各异的瓶子杯子,那些是老茶客的自用杯。不远处,打金钱板的大妈唱完最后一曲,准备收摊。一个举着照相机的大叔四处瞄准,墨绿色的摄影背心上印着“新华社”三个字,黄色的,很醒目,彰显了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

一切都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时间拿这个足够老的茶馆毫无办法,哪怕再刻画几十年,添上再多的笔墨,也显不出它的功力。

周七点了一碗三花,三元钱,哦,价钱涨了,以前是两元。你可以自带茶杯茶叶,茶馆提供白开水,五角钱管半天,无限续杯。如果要坐一个上午加下午再加晚上,白开水就是一块五。穷学生们有时候连五毛钱的白开水也是赊账的。美院附近的餐馆小卖铺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是可以赊账的。放暑假前是各家老板最紧张的时刻,他们拿出记得密密麻麻的账本,盯着每一个路过的学生,因为暑假意味着有一批学生毕业,再也不回来了。

周七的初恋就发生在这里,那时候他上大三,有一晚和两个同学来喝茶,斜对面的桌子边坐着两个女生在画速写,一眼就能从她们的神情判断出,这是两个考生。其中一个特别漂亮,漂亮得周身发光,比一百瓦的灯还亮。另一个长得也不错,大概六十瓦吧。

周七他们五个好朋友习惯于用灯的瓦数来形容事物,最高级就是一百瓦。他们五个人自称扫黑组,分别是手电筒、日光灯、射灯、探照灯和荧光棒。周七是手电筒,那天和他同来的是荧光棒和日光灯。

周七发现六十瓦在画自己,于是他便坐着不动。估摸着画完了,就换个姿势继续保持不动。他的目光回避着六十瓦,偶尔不经意地扫过,来判断她是否画完,要不要换姿势。

第二天周七和射灯来茶馆,一百瓦和六十瓦也在。他继续昨天的套路,给六十瓦摆姿势。到了第五天,周七走到六十瓦的桌子旁,看她的画,然后拿起笔修改,又新画一幅作为示范。他们两个都没开口说话,要说的都用笔画在了纸上。六十瓦全部读懂了,之后的速写水平突飞猛进。

周末学校有舞会,整个舞厅只有角落的四盏小灯,上面还罩着红色的开水瓶外壳,亮度五瓦以下。后半场,周七发现了六十瓦,他请她跳舞。到第三曲时,周七说了他们的第一句话:“下星期还来不?”六十瓦说:“要来。下星期我帮你洗衣服。”

他们第一次接吻之后,六十瓦说:“可惜不是我的初吻了。”

周七并不在意,六十瓦说:“你不问我初吻是几岁?”

周七问:“几岁?”

六十瓦说:“我的初吻给了一头小熊,我八个月的时候。”

六十瓦出生在凉山州谷堆林场,父母在伐木队工作,每天带着她上山砍树。有一次刚到砍伐点,父亲被同事叫走去砍另一个区域的树,母亲也跟着去了,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觉得没关系,躺在竹篮里的六十瓦被独自留在了原地。冬天的山上有厚厚的积雪,无数细碎的白色树枝伸向天空,天空是湛蓝色的。

等父母回来时,发现竹篮周围绕着好几圈熊的脚印,看大小是一头小熊,六十瓦的脸上糊满了熊的口水。

这天晚上,周七又看到了六十瓦,他像十几年前一样,给她当模特。

周七乘早晨的飞机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回家洗漱之后,天还早,他想坐公交车去上班,时间充足,他可以先坐公交车转一圈看看风景。

第一班公交车上已经坐满了人,周七拉着手环站着,随着汽车的节奏晃晃悠悠。

晚上周七又去了通通茶馆,他画画,六十瓦看,六十瓦画画,他当模特。

他们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相拥而眠,因为床的狭小,他们两人的身体必须紧紧贴在一起,每一个弧度都刚刚好。

六十瓦的胸小巧紧致,乳头像一个尖尖的小嘴,戳得他手心发痒。

六十瓦兴匆匆地从某个教授的画室出来,周七叫六十瓦跟男老师保持距离,他们都没安好心,六十瓦不高兴了,跟他吵。

六十瓦特别喜欢帮他洗衣服。

周七毕业了,去了别的城市,他的手电筒光再也照不到六十瓦。

公交车从早上开到晚上,司机不淡定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人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即使现在空位很多,也不去坐。从司机注意到这个人开始,到现在已经沿公交路线开了一圈半了,他还没下车。

到终点站之后,司机走到那人面前,见他半睁着眼睛,目光空洞。司机拍他的手臂叫“喂,喂,”他毫无反应。其它乘客也注意到了这个异常情况,说报警吧,叫急救车吧。

120比警察先到,一个中年男医生绕着这个人转了几圈,翻开眼皮用手电筒照他的眼镜,然后测量脉搏血压,感叹道:“难道是真的?!”

司机忙问:“什么真的?医生,他是死是活啊?”

医生说:“我在一本古代医书上读到过,有的人会在走路、站立时睡着,而且眼睛不闭。最离奇的是有个人荡着秋千居然睡着了。那秋千一直荡一直荡,他在睡梦中还继续荡着秋千。”

“那怎么办?能不能叫醒他?我听说梦游的人不能叫醒。”司机松了口气,人还活着就好。

“直接放担架上,送回医院去。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要留院观察。”医生下令。

急救员小心地把那人的手从吊环里取出来,两个人一人一边抱着,慢慢地把立得像根柱子一样的男人放倒在担架上。

周七觉得这一夜发生了好多事,他突然感到困倦,他想回家躺倒在床上,可以睡上三天三夜。

“三天?你睡了七天。要不是医生说你一切正常,只是睡觉,我们都以为你成植物人了叻。你终于睡醒了哈。”是好基友的声音,还有节奏规律的滴滴声。

周七的失眠好像治愈了,他和从前一样白天活动夜晚睡觉,偶尔难以入睡,他倒挺高兴,以为又进入了失眠模式,可惜总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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