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守望(七)

2020-05-11  本文已影响0人  慧聚人生

      生活里能折腾是我们这个家的常事。就要回家了,妈妈和姐姐收拾东西,也是一样折腾到深更半夜,这样的折腾已是不止一天了。就要从姐姐家回来的那个夜里,我却睡不着了。那盏早就吹灭的灯,就在我的头跟前,我知道这盏灯是村子里亮到最后才吹灭的,它就像等着月色刚好涌到窗户上灭的。我是紧靠后墙睡的,正好对着窗户,银白的月色进入我想要睁开的眼里。一睁眼,睡意就没了。这个时候,估计整个村子就剩我一个人醒着了。我曾认为,从小跟着妈妈东跑西颠是一种让我开心的事,我并不明白这是妈妈在无奈折腾。直到今天我才觉得,我们是出来躲避苦难的逃离。正是生活处在困苦之中,也是命运的混杂之处。折腾,总是伴随着一种对生活的不屈与向往,总是那种在生活面前,有着倔强的虔诚,总是在无奈的折腾里,心存着对生活的希望。

      我和妈妈回来,正是队里种地混忙的时候。一进四月,刮着的风已是热风,耧铃仿佛是固有的音讯,裹挟着喧嚣的人声,在明媚的阳光里摇响了,耧铃又摇响了人们一年的梦想。

      父亲还是每天跟着种地的拉砘子,看他瘦得让人心疼,单薄的胸脯几乎前后沓在一起。看他那件吊肩的汗衫,空朗朗的遮挡着条条肋骨,肩头的布,已被那条拉砘子的绳子磨破了,累赘的补丁加补丁像一簇开败的花,枯萎在肩上。就是这一成不变的日子里,父亲似乎心情很好,他没有沉湎于痛苦,而是彻底认识了自己的命运,来面对当下的日子。

      我很想把父亲肩上的绳子放在自己肩上。我完全能有力气替父亲拉砘子了,父亲或许是看出我的意思,他的目光让我发怵,我还一时没有明白他怎么就生气了。父亲多半是说我,‘叫你念书怕丢人,拉砘子就不怕丢人了。’可是没有说出来,父亲是不会轻易教训我们的,除非是惹他最生气时,同样是那双让我们害怕的眼神。不知怎样他的眼神对我们具有震慑的力量,不打不骂也让我们惧怕,多半这眼神里就是做父亲的威严。‘孩儿呀,你受苦的日子可在后头来,不用你着急。’其实,我并不能替下父亲的,闹不好队里再出一张耧,父子们全拉砘子。这是多么可怕的安排呀,让我想的几乎哭出来,要不父亲的眼神是那么让我害怕。

      我曾告诉自己,不能坐着吃闲饭。一个十五岁的小伙子,书不能念,队里三真二假的还当个孩子看待我。可以肯定,受苦劳动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那一定会落到我头上。到时候那条拉砘子的绳子就背在我的肩上,不知道哪时,父亲还要拉砘子吗。

      眼下我还是搂柴拾粪供烧的吧。歇下之余,我看见父亲拾了一冬天的粪堆在墙底下,粪没有一点变化,还是猪粪和土分的开的。我发现大队的旁边,有柴油机浸过的土油乎乎的,突发奇想,这样的土上到地里一定有劲。于是,我把油乎乎的土担回来和进粪堆里,发酵几天。我想到前几年种地没粪,没办法就拿打炕土当粪施肥,碰了个天旱,秋天起山药,真能气死人,长了半年还没有那个籽种大。听人们常说,‘种地没粪,跟人瞎混,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今年看起个大山药蛋吧。

      抱着希望我天天往自留地担粪。这一天,我哥不知怎么就弄来个车,清五更,天还是黑的,父子仨拉着一车粪,往到自留地送,这一路,并不容易的。我们就像偷人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累得仨人气喘吁吁的送到自留地里。

      一直以来,我们惊惶于家里的不安,并没有把自留地很好的经营,每年种地的时候,父亲总是心不能放在自留地上,我知道父亲就是用心经营也是一塌糊涂,他当庄户是最差的一个,就是自己连个像样的锄头也拿不出来,只能现成的拉那个大砘子。何况父亲的处境那能顾得上操心自留地呢,我实在无法闺怨父亲。听别人说,‘这自留地加上小片地能顶半年粮,’这是给了我一种启示,要不好多人不怎么受饿,我想,这一切的一切就造成我们受饿的原因,我在想,不能就指望姐姐接济了,要自己想办法,对付饥饿吧。

      我家的自留地在村西的转向葫芦子。队里给分了个围着石头坡的旱地,那条汽车路,还把我们的自留地切去一大角,又在当腰取土挖了个大坑,仅有的一点地,被随意瓜分的不堪入目。我并不甘心自留地这般模样,缺少了地亩,就会丢失收获。我有力气在自留地的四周扩展,尽量想办法来弥补少了的地亩,丢失的收获。人想干事,总有一股激情,说干就干。

      几天后,凡是靠近我家自留地的空地,都让我开出来了。或许遇上雨水好的年景,坡上的水就流进地里,庄稼再多上点儿粪,也能长起来。我看到紧靠自留地的东边,有一小块隐蔽的斜坡荒地,我把它开出来,用锄头勾上黍子,也能吃上两顿糕。看来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就得东抓一把,西刨一爪的来,要不受饿活该。我拾起被别人抛弃的荒地,用貌似不吃闲饭的举动,来证实我已经长大。把一直想念书的欲望,放在忙碌中就完全踏实了。我心里存在着一个现实的愿望,却又是模糊不清的。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寻找到再念书的机会了。出口外绕了一圈,我还心存侥幸,离开了村子,想在口外念几天书,结果去了比村里还要乱套。念头打消之后,我仿佛一个人在荒野中行走,一步一步的走进了荒凉,望着无垠的荒野,只有我孤独的站在荒凉中,真切地感到我是走在人们后面的最后一个人。我想到,我哥和二姐都是让别人丢下的人,也是孤独在被别人抛在后面。也许这是我们必须要经历的人生过程,也许我们不会在这荒野里沮丧。不害怕自己在时间里迷失,这时候,我们就要找到自己要走的路,这路,就在当下。

      从我开了这一小块小片地,心就完全踏实下来。满脑子装上了种地的事。天天琢磨弄个干活工具,跑到新平堡在四姨家,寻找人家不用的镢头,铁锨,扁担,锄头。趁着我还是个闲人,这自留地就是我流汗的地方。偶有汽车过来,扬得我一脸土灰,拔起腿跑到雾柳边流出的泉眼水,洗上两把,捧起喝上几口,精神又有了。没有什么左顾右盼的事了,就剩下一样,那就是种地了。

      自留地的活儿,根本不用父亲上手。几年来,饿没少挨,却没影响我们长个儿,一晃,齐刷刷的都大了。家里的力气活儿,我们几乎是抢着做,这是我们心疼大人唯一能做到的。我哥担了满满的一担山药籽籽,走在前头。一溜烟,早早的到了自留地,坐在地头等我和二姐上来。沙河沟初开的蒲公英小黄花,让我俩诱眼。放下筐子,赶紧铲上蒲公英喂兔兔,边走边铲,两人忙活开了。我哥等急了,大嗓门喊,‘你们不种山药了,快上来。’我俩赶快跑到自留地。

      我们种得很认真,哥铲个坑,二姐点上山药籽籽,我把粪盖在山药籽籽上,想到秋天一定能长个大山药。种下种子,就有希望,这是最直接的回馈。或许有了雨水的充盈,年景的顺当,还要投入大量的辛苦,就希望能等到那个收获的季节,这应该是从古至今的不变循环。因而,人们生存于土地,依附于土地,已注入了情感,承载了多少代人心酸的泪水。我并不明白土地还有更深层的意义,只是明白眼下的自留地,人们给予极大的希望。人们把一门子心思放在自留地里,只指望自留地能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提早吃到嘴上。所以在这仅能存下私心的自留地,也许是能够说明自己劳动的价值,能够直接看到自己的劳动收获。于是就出现了一种最明显的说法,‘生产队里磨洋工,自留地里打冲锋。’看似不起眼的自留地,却让人们对付了饥饿。

      自留地一种上,就像是有了盼头。往后的日子,就是隔三差五去地里看看,能看到苗就是一大惊喜,苗出齐心就有一半的踏实。天旱盼着下雨,雨多了盼天晴。我不知怎么就有了早早地操心上种地的事了,多半是不念书,没事做的缘故。让我转眼长大,似乎家里的日子就要压在我身上,就要渐渐与同学离得很远。我仿佛看见他们对我傻眼,还听见他们小声地说着话。其实,我还没有脱离父母的怀抱,我还是个孩子。

      不过,我就要忘记这一切,眼下我正在做我天天要做的事了。我想,在往后的几年里,种地将是我长久的事情,或许还要种上更多的地,要打下更多的粮食。真希望我的想象让更多的人知道,让饿肚子成为过往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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