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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女孩说她喜欢过我

2021-06-02  本文已影响0人  苏格垫底

屏幕上的微信弹出一个加人信息,对方说是我的一个老友,打开验证信息,上面显示她来自湖北恩施,那是我曾经支教过三年的地方,我一想,说不准她还真是老友,于是便加了她。

她的头像是一个男孩子,脸很清秀,笑得很开心,正拿着泡泡器在草地上吹。草地后面是一栋房子,三层小楼,墙体有些斑驳,掩映在一片竹篁里,这地方,我觉得有点熟悉,但终究记不出是哪里了。

“你好吗,杨老师?”我的新朋友跟我这样打招呼道。

她能叫出我的姓氏,看来还真是一个老友,“你好啊!”我这样回复她。

“你还记得我吗?”她问。

打开她的朋友圈,有关她的相片都打了码,实在不知道她是谁,我突然一个激灵,心想这难道是个套路?她是不是个骗子也未可知。

“不记得。”我说。

一个生气的表情传来,“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哼!”

莫名其妙的生气让我感到莫名其妙,如若不是觉得她是个女孩子(也许不是),我都不想把这谈话继续下去。仔细想了想,我在那里支教期间还真没有特别熟络的女青年,她何以表现得如此亲近?难不成是我的学生?

见我没有回答,她又补了一句,“你还记得木坝小学吗?”

我当然记得,在我最美的年华里,我曾在那里待了三年。三年的时光,其实并不算短,但也貌似不长。现在回顾起来,时光像风卷残云般一下子过去了,留给我的印象也开始变得模糊,以致于每每回忆时,总是留下一些残存的记忆。就像一棵被砍倒运走的大树,可供凭吊的,只有那些残枝败叶而已。

我毕业于一个二流大学,如你想象的一样,它的确很差劲。一年一度的毕业季,总是有很多同学找不到工作,我毕业的那年,情况更甚。为了让我们就业率的数据显得好看一些,校领导可谓伤透了脑筋。可巧的是,湖北省教育厅弄了个去边远地区支教的活动,我们学校作为最早响应的一批加入了进来。

系主任找到我的时候,我其实大概猜出他要充当说客了。他给我讲了一大堆去支教的好处,大的方面倒是没讲,净是讲工资有多少,补贴有几多,考研能加分之类。这让我有点鄙视他,觉得他是一个特物质的人,他如果能够多了解我一点儿,应该知道相较于物质,我更注重精神的追求,虽然我也确实很缺乏物质。

其实说追求也不是很准确,准确地说,我是在逃离。逃离一个让我伤了三年心的大学,逃离一个我一直心爱着的名叫木兰的女孩,逃离一座座让我倍感孤独的城市。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觉得逃离孤独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置于更孤独的境遇中,所以我觉得去边远山区支教还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呢。

见我答应得这么爽利,系主任反而有点被吓到了,他盯着我,用闪亮得像是钢珠的小眼睛问我:“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我说不用考虑了,现在就签字画押。他笑着说又不是签卖身契,干嘛说得这么悲壮。

我没有理他,在协议上按了一个大大的指印。按完后,我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指纹的走向相当清晰,曲曲绕绕,一圈一圈的,像极了梯田。我觉得从那时起,我的命运就与大山连在一起了。

过完暑假,我便踏上了支教的道路。一个人,离了家乡,别了父母,心中虽有一些憧憬,但更多的是失落、彷徨,仿佛落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四路茫茫,不知该去向何方。列车窗外的矮树、吐了穗的玉米、泛着红色的砖瓦房快速地往后移动。满眼尽是绿,海一般无始无终,我就像呆在一段独木舟里,正奋力地往外划。这个我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家乡,疏离而亲切。

火车到达宜昌时已近黄昏。火车站有点旧,站前广场很大,石头铺地,实实在在的石头,许是打磨得不够,所以总感觉坑坑洼洼。广场外,一条大江在斜下方曲折蜿蜒,我知道那是长江。江的对岸,群山连绵,雄踞在我的视界之内,像鲸吞一切的怪兽,对大山一直心向往之的我,突然感到阵阵寒意。

从宜昌再往里,已无铁路可走,我只有改乘汽车,卧铺车,上下层的那种。据说要想到达恩施,汽车需在山里拐一夜。

车子过了桥,便开始往山顶上旋,待爬过最高处后,往右一拐,宜昌市的灯火便悉数隐在山后面了。有炊烟从山脚下袅袅而上,点点星灯之外便是黛黑一片,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与之前的那个完全剥离了。

车子果真在大山里绕了一夜,破晓时分,才到了目的地。下了车,竟有丝丝凉意。空空的街道上挑着一两盏昏黄的灯,有人开始荷着担子从各个街口转过来,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站了一个街市上。人们的穿着与我差不多,但又有些异样,他们似乎都很瘦,个子均不高,操着四川方言,大致上我都听得懂,只是他们卖的物什又有些特别,很多我都没有见过。

我沿着他们的摊子来回地看,觉得很新奇。他们问我要什么,我抿然一笑并不回答,有人拿起一块方塘似的东西递给我,笑着让我尝尝。我吃了一口,味道很特别,有点辣,豆香味十足。我问是什么,对方告诉我说是豆干。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二十多岁的我,竟然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豆干这种东西。

天渐渐地亮了,街市上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和其它地方相比,这地方并无多大差别,只是不知为何,我始终有一种身处异域的感觉。

我所支教的地方并不在城中,因而我还需要继续坐车往乡下赶。乡村小巴上的人并不多,售票员是个矮个子女孩,圆圆的脸蛋,眉目很清秀,有着川妹子那种特有的美,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心中突然盘算起,如果在这大山里娶妻生子,就这样安定下来,守着青山绿水静静地活一辈子,也未尝不可。生活不就是这个样子吗?生下来,活下去,仅此而已,哪里有那么多意义需要追寻?你说是不是?

“你是木坝镇上的客车售票员吗?”我问我的新朋友。

“不是,”她说,“你继续猜。”

我盯着女售票员看的时候,觉得她也在看我,只是有些害羞,显得漫不经心。招呼完其他几个上车的乘客后,她向坐在后排的我走了过来。不知为何,许是被我吓到了,我感觉她走到中途似乎停顿了一下,略显犹豫,但最终还是走到我的身边。

“嗯!”她靠着车座,看了我一眼后,迅速地拿起一沓车票看着说,“到哪哈?”她说的是川话,语调里有着很特别的缠绕,那感觉就像谷底的云气在卷。

我看着她说:“去木坝镇。”我说的是普通话,她听了后,有些吃惊,抬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正看着她,忙又把目光收回到车票上。她嗯了一声,扯下一张票说:“五元。”

钱票相交的瞬间,我感觉她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急于把票塞给我一样,竟差点儿掉了。之后,她便随着车,左右歪斜地走到前边,一声不吭地在副驾驶坐了下来,留下一个被扶摸得泛着油光的车座后背给我。

我没有想到的是,从城中到木坝镇竟也有这么远。来到木坝镇上时,已近中午。车子在镇中心停下来,刚一下车,新奇携着失落就冲着我打了个照面。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村,人家并不多,沿着山路随意地立着,房子也都不大,有些是两三层的水泥小楼,有些是黄泥黑瓦的老土屋。狗子是没人管的,在街上到处跑,全都灰不溜秋、土了吧唧,见了我,分明像是见了仇人,汪汪地叫,有人随了它们的叫声,看向我,如我看待他们一样觉得我是一个怪人,事实上我并不怪,只是有点不合群而已。

校长姓王,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年富力强,待人很友善,这让我感觉甚好,一路的疲惫在他朗朗的笑声中就这样被洗掉了。

“对了,”我突然忆起来了,王校长有个堂妹,用老师们的话说,我差一点与她喜结连理。我问微信那头的新朋友说:“你是王桂枝(王校长堂妹名)吗?”

屏幕上很久没有弹出一个字,我觉得她应该是忙去了,头像上的小男孩是她的儿子无疑,她许是忙着照顾他。我再次点看头像,又把她的朋友圈刷了一遍。照片几乎都是男孩的,也有她的,但不多,如前所述,她的都打了码。她老公的照片一张都没有,这让我感到甚是奇怪。

我仔细地看了看男孩的脸,想从他的眉宇间找到王桂枝的影子,遗憾的是,他和王桂枝一点儿都不像。

如我所料,木坝小学有点破,老式的二层土楼。墙体是土石结构,早已斑驳不堪。楼板是木制的,板与板之间隔着很大的缝,让人担心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这样的话,你可能一下子从二年级落到五年级去上课。

教师是清一色的老年爷们儿,清一色地操着川话嘘问我,好在大都我听得懂。王校长新潮些,会用普通话,但我不愿意和他沟通太多,他的热情让我觉得有点过分。

孩子们都是山里娃,穿着却不甚破,但都有点脏,像是刚从土窝里钻出来。小眼晴一个个滴溜溜地转,傻气又诡诘,见了我,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胆子大的,围着我问东问西,胆子小的,凑成一撮远远地看着我。我突然想起,如果给他们带一点礼物(如糖果之类)或许更好,只可惜,我除了一个里面装着几本书和一些破衣服的烂箱子外别无所有。

来到木坝小学后,时间就成了一个结,混沌不堪,像是停止了,今日与昨日并无大的分别。日头从东边山㘭中升起,又从西边山梁间落下,每天例行公事般在天空中划一个半圆,就把一天给交待了。

我住的地方在教学楼的背面,宿舍门前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再往外便是深深的山涧,山涧里有水经年地流。对岸是极高的山,进村的路像条牛皮带一样在它的腰间盘着,牛皮带以下的山体极其粗大,那感觉像是它把腰带系在了胸口,留一个大大的肚子往外腆着。每每看到它这副样态,我就想笑。

你可能觉得我很无聊,常常对着山体发笑,事实上也确乎如此。山里的教学很轻松,孩子的成绩似乎不用在意,甚至连他们这些人也不用在意,他们的父母常年不在身边,几乎清一色地由家里老人带。老人们忙,没时间管他们,所以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处于散养状态,一放了学,就撒开脚丫子到处跑,像老鼠一样钻到各自的山窝里。王校长算是有些人文关怀,安排老师们各个路线去送,但我人生地不熟,常常被他排除在外,于是一放了学,特别是到了周末,整个木坝小学就会只剩我一人。所以在我(暂时称我的吧)的那个平台上,看着对面山体的大肚腩,无聊的我常常会胡乱地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东西。

当然,我痴痴地看对面山体还有一个心思,那就是我在等那辆小巴车,它每天中午回来,下午回去,几乎天天如此,很少间断过。时间就这样在它的来去之间被悄悄地记录着,也悄悄地流逝着,如果没有其它可以计时的方法,我觉得以它来计时也不失为一种方法。偶尔翻过一则笑话说如果一个男人被关在一个小黑屋里,什么计时工具都不给他,也许他只有凭着每天的晨勃来判断他又过了一天。不怕告诉你,在木坝小学的那些天,我感觉我与那个被关在小黑屋里的男人并无二致。

女售票员还在那辆车上,我经常看到她从车上下来,招呼了人后又上到车上。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过我,有时,我真地很想朝着她喊一嗓子,看看她如何反应,但是每次我都忍住了。对于大学,对于木兰,对于大山,对于女售票员,我时常感到自己是一个外人,她们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她们。

当女售票员不再从车上下来时,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了。没过多久,小巴也停了,去县里只能坐私人的皮卡车。女售票员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没有打听,真正让我有所触动的是王桂枝的出现,那时距离我支教结束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王桂枝具体什么时候来的木坝小学我记不清了,只是记得那是一个周末,仿佛是周六,空气中有些冷,应该是刚下过雪,天空中还阴阴的,没有太阳,不对,仿佛有光从云端射下来,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具体怎样,我不清楚了,可是管它呢?守着一个美女,还去在乎天气干什么?

那天我正在休息室里围着炉子看电视,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咯咯的笑声,声音很甜,也很肆意,仿佛想把整个学校填满一样。

我掀开厚厚的棉布门帘从休息室里钻了出来,想看看这笑声到底从哪里传来,这笑声让我想到了一个人——木兰,木兰也有这样的笑声,几乎与之一模一样。所以初听到它时,我竟然恍惚觉得木兰回来了。

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有两个女孩站在操场边的石板乒乓台边有说有笑,她们在说些什么,我并不知晓。只是觉得她们的声音很好听,像百灵鸟一样婉转。王桂枝个子高高的,当时穿了一个红色的羽绒服,头发直铺在脑后,黑得像绸缎。她的脸蛋很好看,不大不小,下巴壳有点尖,坦白讲,她比木兰漂亮。

你也许会对我感到失望,会觉得男人都是下体动物,这么快就见异思迁了。可是,我要告诉你,你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如果让你一个人在深山穷沟里待上三年,我敢保证你浑身每个毛孔都会淡出鸟来。所以当王桂枝来到木坝小学时,我觉得我的本能复活了,仿佛一下子又恢复了爱人的能力,整个世界也开始明朗了起来,所以我才说当时仿佛有光,太阳也似乎火辣辣的,其实,火辣辣的应该是我的脸蛋,抑或是我的心。但当时我分明又感觉到了冷,整个人不停地颤抖,抖得几乎立不住,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耳边游荡:我他妈的终于可以不用晨勃来计时了。

“在你的眼中只有王桂枝吗?”我的新朋友突然传过来一条信息,不用说,对方生气了。见她认识王桂枝,我几乎确定她是熟人了,只是她到底是谁,我还是猜不出来。

许久,她没再说话,我也没有,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说在木坝小学,我的眼中是不是只有王桂枝,扪心自问一下,还真是,王桂枝是唯一一个让我有强烈留下念头的女孩子,事实上,王校长也差一点成功了。我后来才知道,王桂枝的出现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是王校长蓄意为之。王桂枝来了之后的第三天,他就找到了我。

他问我:“那件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说的那件事在之前已经问过我多遍了,每次我都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我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不成想,他却加紧了游说的力度,仿佛非要把我留下来才肯罢休,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这股子犟劲,恐是我驳了他的面子也未可知,可如此以来,王桂枝是不是真心喜欢我我就不知道了。

用一道光来形容王桂枝的出现,略显俗气,可当时她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每每到了夜间,我都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记忆里的那一抹红色也总是在眼前跳动,鲜活,生动,像宝琴立雪一样,印在脑子里久久不去。

来到木坝小学,三年的时光里,我一直扮演着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如在“我的”那个平台上一样,我打量它,观察它,某种程度上可说是欣赏它,但唯一不想的就是介入它。我深刻地懂得,我于这个世界而言,只不过是一个过客,我不会留下来,甚至不想留下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我宁愿它像抹掉黑板上的粉笔一样把我抹掉,像用过的手纸一样把我丢掉,唯有如此,我才能在自己的心安中觉得两不相欠。

唯有王桂枝,她清朗的样子,咯咯的笑声,像清风一般鼓进我的枯井里,把我身边的腐败气息一扫而空,让我这个井底之蛙,对着烂若夏花的生命,天造地设的灵秀之物生出无尽的遐想来。

我想象着与她在山间小路上牵手而行,与她在清可见底的河里嬉戏畅游,与她在悬崖边上对着落日做爱。也许你会笑我,笑我这是在痴心妄想,可是谁又能阻挡得了呢?我当时满脑子里尽是这样的想法,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不过我也仅是想想而已,我最终还是没有胆量迈出关键一步,虽然我问王校长要到了王桂枝的联系方式,没事儿的时间就和她天南地北地聊,但对自己要不要留下来一直三缄其口。王桂枝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说客,她似乎对我要不要留下来完全没有兴趣,总是给我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聊,这让我觉得她有点心不在焉。

王校长见游说无望,也便作罢,09年六月份,他最后一次问我要不要留下来,在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他愤愤地回了一句:“别以为我们木坝小学召不来人?有大把人等着呢!”说完他便扭过身,拉开皮卡车的车门,一屁股坐在了车里。咣的一声关门过后,我看到他气呼呼的脸,像鼓胀的气球一样,目光炯炯地望着正前方,直到车子发动,他都没再看我一眼。看到他的这副样态,我心里竟无一丝愧意,只是觉得好笑。三年的时光里,我与他相处还好,彼此之间也似乎认对方是个朋友,但绝非管鲍之交的那种,我也知道,这次他作为优秀乡村校长到武汉去培训,我与他恐是最后一面了,但当皮卡车从我身边咆哮而起,在我眼前疾驰而逝,我竟有一股难言的轻松,同时又觉得很重的东西像是被带走了,抑或被留了下来。

“你还是没有记起我是谁吗?”手机那头又传来了一条信息。

不是女售票员,不是王桂枝,我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她是谁。

“你记得我家吗?你还去过我家呢。”她问我。

她这么一问,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仔细想想,在木坝小学三年里,我去过的人家并不多,除了那次送李玉英和她被狗子咬了的弟弟回家之外,剩下的几次家访都已经没有印象了,我实不知她指的是哪一家。

再次点开她的头像,看着男孩子背后的那栋小楼,我尽力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只是朦朦胧胧有些印象,但最终还是记不出到底有没有去过。

“那晚你喝醉了,还在我家住了一夜。”像是帮我找补回记忆一样,她又补了一句。

“坏了,”我在心中惊道,“不会是……”我越想越怕,连忙又点开她的朋友圈去看,想看看那孩子像不像我,比过来比过去,越看越像。“完了,完了,”我心想,“怪不得照片里没有他的父亲啊。”

经过她的提醒,我朦朦胧胧地忆起,我似乎真有一次醉倒在一个老乡家里。没记错的话,事情应该发生在我支教的第三年,仿佛在冬季,我和一个老教师去下面的教学点监考,监考完天色已晚,我们就寄宿在老教师的亲戚家里。

亲戚是个老者,具体模样我已记不清了,只是觉得他很热情,他家刚杀了猪,于是桌子上肉很多,我吃得很饱。酒是苞谷酒,劲特大,贪了几杯后,我就醉醺醺的,脑子里满满的,像要溢出水的缸,同时又感觉空空的,像是倒完水的缸。印象当中,除了老者和他的老妪以及一个不显眼的孙女外,并无特别醒目的女青年。

“我就是那个不显眼的孙女。”对方说。

我惊住了,对于老者的这个孙女,我真的几乎印象全无,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个子很小,穿着也很普通,混身似乎都是赭土色,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衣服很大,也很宽松,应该不是她的。她长得什么样子,我完全记不起来了,只是模糊地记得,她扎了一个很大的麻花辫,垂在脖子的一侧,噢,对了,她应该是有腮红,这让她看上去像个孩子。

“我都告诉你了,我不是孩子,”她说,“我当时已经十八岁了,初中毕业都三年了。”紧接着就是一个心碎的表情,外加三个哭泣。

“你知道吗?”她接着说,“虽然你是觉得第一次见到我,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可是我却见过你很多次了。”

“是吗?”我问。

“是的,每次去木坝小学接我的弟弟,我都会看到你,不知道你看到过我没?”

我想了想,印象全无,为了避免尴尬,只有岔开话题道,“你有弟弟在木坝小学读书吗?”

“是的,他叫李玉林,你没教过他,他读六年级,按理说我可以不用接他的,只不过为了看你,我才去的学校,而且每次都去得很晚,就等别人都走了。我只想看看你……这些,这些,”她似乎有些激动,“你都不记得吗?”说完便一连加了几个哭泣的表情。

我不能确切地知道她说这些话时的心境,感同身受一下,我觉得她应该异样激动,同时又异样悲苦。相思真是一件相当苦人的事情,尤其是单相思,那种觅而不得的失落我曾经身受过,就像从云端一下子落到了泥巴地里。当我鼓起勇气想对木兰表白,而后看到她身边有了个有说有笑的男伴时,我当时的心境就是这样。

但我并不为她感到悲哀,而是有些心焦,在她洋洋洒洒大胆示爱的同时,我所在乎的并不是她有多喜欢我,而是一直想搞清楚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所以,在大多数人看来,我回答她的话就显得有些敷衍了。

“你真不记得吗?”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

“好像有点印象。”我答。

“你肯定记不得我了,唉!”她叹了一口气道,“我又怎么能奢望你记住我呢?你那么高高在上,我配不上你。”又是一堆哭的表情,我觉得她应该是真的伤心了。

“其实,我也就那个样子,没你想象得那么好。”我说了一句客套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谈谈我在你家喝醉后的事吧。”我打算把话题往孩子身上引。

“你当时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她问。

“不记得了。”

“你……”她欲言又止的语气又把我吓出一个冷颤。

“你好狠心啊!杨成。”屏幕上传来了这样几个字。

简单的几个字,冷冷的几个字,没有任何表情,我猜不出对方的心情。但就是这几个字,却像匕首一样,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窝,让我混身不自主地颤抖起来,怎么也坐不住。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分别感到一声闷雷响在脑仁里,头痛欲裂,撕裂声同时响在耳侧,某种被我包裹的很好的东西仿佛破裂了,露出来的东西泛着莹莹的光,仿佛有臭味从里面飘出。

“那天你喝多了,说了很多我们听不懂的话。说完后你就说想出去转转,我爷爷不放心,就让我跟着你,就这样,你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直到我俩走到离我家很远处一段悬崖边,然后……”说到此处时,她又停住了,停了一会儿后,她又说,“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你等等,”我说,“你让我想想。”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拼命地想找酒喝。长期滴酒不沾的我想要找到酒还真不容易,找了半天,我才在桌子底下找到半瓶半年前哥哥过来时喝剩的酒。等我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灌下几口酒后,胃很快就起了反应,一个酒嗝过后,我感觉酒精沿着食管鼻腔直冲头顶,阵阵昡晕如愿般袭来,我一下子清醒了。

我看到她就坐在悬崖边,离我不过尺许,她的眼睛很好看,定定地看着前方。目光落处,一轮彤日正挣扎着陷进一处山㘭里,霞光烈烈,打在她的脸上,竟如雾锁月影般柔和。许是山谷里腾起的云气遮住了我的眼,我竟然觉得霞光下的她美得像一个人,没错,就是木兰。

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被她顺了下来,瀑布般漾在身侧,胸前有一个饰物,艳得像火,像心脏一样跳动着,我感觉到了我和她的澎湃的心跳。

“那么,”我问,“在悬崖边我们有没有亲密的行为?”我想尽量说得委婉些,不想直白地和她说起性。

她发了一段语音,我点开来听,“嗯,怎么说呢?我是自愿的。”她的声音软糯得像是流沙,一下子把我陷了进去,一声声娇喘的声音这时从天际传来。

“妈的,”我又猛灌了几口酒,想把这声音压下去,但它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从脑边渐渐渗透,一直传到脚跟。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我与她之间的事实,在酒精的催化下,这件事是如此鲜活,就像刚挤出的牛奶一样,有着母牛一样的腥臭。

这些年我一直在逃离,一直在躲避。填大学志愿时,我选了一间南方的学校,想尽可能地远离家乡。工作时我又选了一个僻远的地方去支教,竭尽全力地躲避城市,到避无可避,我又拼命地想从那个山沟里逃出来。我到底在怕什么,到底在躲避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像个老鼠一样,形单影只,仿佛不停地在找家,却又无家可归。

“那么孩子是我的吗?”我打出这段话时意识已经开始迷糊。

“是。”看到这个字后,我如释重负,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是被人扣住脚倒拎了起来,一股热血被鼓了出来,直冲脑袋,天花板猛地一个旋转,正面压了下来。一声沉闷的声音过后,我知道我摔倒在我的单身公寓里。摔倒前,我仿佛在说,“那好吧!那好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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