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还乡||72
本文所有故事纯属虚构
病室里暖烘烘的。邻床的病人侧躺着身躯，嘴里不时发出几声哼哼，仔细观察时，却发现他已睡着。那哼哼，不知是睡梦中遇到恐怖的事，还是身体疼痛的自然反应。在他的正前方，靠近腹部的位置，摆着一个像电风扇的东西，正发出电暖器一样的红光，照射着病人的肚子。后来听护士说那是红外治疗仪。
你轻轻走进去，随手关上房门。你父亲便立刻瞪眼看你。
沉默。
他没问医生是怎么说的，只是瞪着你看。
“爹，下午还有几个检查要做。”
“还要检查呀？”
“嗯，血还没抽呢。”按医生的交代，你一一向他介绍，“一会儿护士来抽血，等医生开好单子就去做CT，然后还要做个肠镜……”
你尽量表述得若无其事。
“肠镜？是啥子儿嘛？”
“嗯？就是把摄像头伸到肠子里检查，能看清楚肠子里面的样子，找到病痛的根源。”
又是沉默。
你父亲的眼神转向另一边，远远地望向窗外。从二楼看出去，几棵香樟树的树冠郁郁葱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仿佛能听见沙沙的声响。
许久，他才淡淡地回答：
“我不做。”
“无痛肠镜，医生说了，现在的技术好，不会痛的。”
“要开刀，我不做。”
“不用开刀的，只是做个肠镜嘛。”
临床的大爷突然醒来，扭头望着你们，望着你父亲，既像劝你父亲，又像自言自语地说：
“管子从肛门塞进去，痛倒是不痛，就是觉得发胀，不怎么舒服，怪别扭的……”
“大爷，不用开刀的，对吧？”你趁机当面求证。
“不用开刀，做过一回第二回就好了。”
再次沉默。
窗外突然起了大风，香樟树剧烈地摇晃起来。一片片油亮的绿叶儿，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出错乱的光。树冠的沙沙声也变得杂乱无章，与远处呼啸的风声融为一体。
“CT可以，肠镜，老子不做！”
“为啥呀？”
“过去，医生只看一看、问一问、听一听、摸一摸，最多抽个血，就知道病人害了啥子儿病；现在的医生，啥狗屁都不懂，还总要你做这做那的，不就是为了多收几个钱儿吗？你跟医生说，老子不做那个什么破……破肠镜……”
“爹……肠镜……只是很常见的检查方式……”
你当时不明白，他是老思想作祟，担心自己的尊严受损，又不知如何表达是好。你认为他无理取闹，所以逐渐失去耐心，变得有些焦躁不安。
你的话还没说完，哪知他却突然火气升腾，大喊大叫：
“不要再说了……再说……再说老子就回去……啥子也不做了!”
好吧，好吧，你暂时只能停止劝告，一言不发。闻声，你姐推门进来，但也只是大眼瞪小眼，全然不知如何开口。
不仅如此，估计他的叫声，还惊动了整个楼层，因为人们纷纷跑到走廊上探听。过了一会儿，护士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抽血，才总算解了围。但肠镜的事再也无从谈起。
后来，后来到第二天，你父亲才终于答应做肠镜。
发火之后，没有人再劝过他，都是他自己努力思考后，主动找上你们姐弟说的。他扭扭捏捏地说：
“那就，那就做一个吧……”
直到做完肠镜，他也没有任何评论。既没说感受如何，也没说医生的态度如何。他沉默了，从那以后就非常沉默，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他的嘴，他再也不愿多说话了。
于是，后来的等待是漫长的。
一方面，每天，你母亲都做好一日三餐，你，或者你姐，或者你姐夫按时回家去取。然后，至少有一个人在医院陪父亲吃饭。再然后，你父亲要求你母亲夜里陪床，他说你们不懂，只有你母亲才了解他。
另一方面，医生确认他是长了东西，而且，疼痛的根源是结肠穿孔。你们非常惊呀，简直不能接受对他的诊断。怎么会穿孔呢？问医生该怎么解决，医生说需要动手术，但最好先等切片的分析报告出来，预先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的。
所以，所以仿佛又来了一场倒春寒。而那场到春寒，却只发生在你们一家人的心里，寒意袭人，你们的心都陷入寒冷的冰窟。你们没有告诉父亲全部真相，只说问题不大，动个小手术就好了。
对呀，只需动个小手术就好了嘛。在对父亲撒谎的同时，你们，你们也对自己撒起了谎。
那个谎撒了很久很久。
很久，久到你们自己都不记清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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