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室23号”(六)
也许是因为时间的原因,这种亮而刺眼的白昼逐渐变成一种温暖的颜色。起初它们不太明显,像是一层薄薄的光晕,而后这种越来越浓稠的混浊云层笼罩了我们。离开了那里的钟声,我们都忘记了时间。
我有一种短暂的奇妙感受——好像我们是走在时间之上的,只要我们不走,它就不会动。因为天空的变化,太明显了。当然我知道这只是错觉。
我随着人群涌入了一条热闹的街道,人们都分散了,我也不必为23号而烦恼了。那些女孩结伴逛街,我才发现自己孤身一人。那种欢乐的聒噪马上充斥了整条街道,我在这种人声鼎沸中感到疲倦,第一次那么强烈的想要回家去。我渐渐不记得家的样子了,记忆里只有那个墨绿色的绿柚子沙发。“科学、艺术、自然和语言将成为我们重点学习的科目。”我听见那个沙沙的大广播又在说话,这回我听清了,因为满街都是标签与红色的横幅。
次日我们再一次集合了,仍然没能逃脱自己的编号。“原来只是换一个地方跑步。”我再一次看见了那个肥胖的麻花辫,她的脸显得更胖了。好像是一条红彤彤的肥鲢鱼。
傍晚的时候,人们行动很自由。她们往往相约去看花灯,每晚都有。据说每一个花灯里都藏着一个谜语,这有点像我们过去的元宵节。还有一些神奇的仪器,里面有活动的昆虫,人们透过一支圆筒镜来观看它们。起初我想去猜花灯,却听说有一个人猜对了灯谜,于是被强制性要求学习一门属于这里的语言。
这一条热闹的街,到处都是恋人,他们手牵着手,脸上有一层朦胧的幸福光晕。夜晚像是一间庇护所,在夜色笼罩下的人们,都自由的展开自己的习性。到了白天,性别才开始分明,男人和女人被分离开来,进行严格而分化的教育。对于我而言,白天和夜晚没有什么不同。因为至始至终,我都只是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刚来这里时闯下的事故,虽然没受到惩罚,但是人们有意无意的疏远了我。仿佛我是白天和黑夜之间,那一条若有若无的分界线。在这个孤独的星球上,我感到那些欢声笑语都是他们的。
可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并不适合融入他们的生活。同样的不适合融入进这个奇怪而冷淡的星球上。
我一如既往的很早起来,尽量跟随她们,完成一天的日常事务。就这样,延误我混吃等死的日子,也许很快又会在哪里知道好笑的听闻,或者是发现像芦苇一样的草。
这里常常播放广播,里面是一个粗嗓子的男人,时不时喝一口茶润一润喉。广播里谈到一些如何配合星球上的教育指导,以及那些随处可见的科学仪器的使用说明。那些女人很钟意那些科学仪器,尤其是中年妇女。仿佛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这样新奇的发明。她们往往孜孜不倦的坐在街边,学习这些仪器的使用,一坐下来几乎是一整天。
在宣传画报上,我看见一位教授的脸。他看起来已经很老了,一张锈黑的脸像沟壑纵横的关公。
我一个人,默默地走遍了大街小巷。这种寂寞的勤奋使我很快就找到了归属。
我认识了医疗队的朋友。他们是一群很年轻并和蔼的人。我们聊到很多过去的事,其中有一个人说,在地球上时他正在读大二。是一所大专,和我一样。他们长期在医疗室值班,几乎没什么事干。实际上他们主要负责厨房工作,在做饭的余下里顺便研究一下好吃的菜品。他们穿得很像厨师,头顶上戴一个小小的白色帽子。我来找他时,常常与那些姐姐们说:“我来找小白帽。”
有一天我看到书架上摆放着很多书,最显眼的那一本漫画杂志。那种鲜艳的颜色立马吸引了我,和小时候一样。只不过过去我曾觉得它是可耻的。我找小白帽帮我借来了它,他很乐意。在一个星期之内,我把它看完了。故事里有一个傻白甜的女主角和一个腹黑的男主角,作为饭后睡前的必备读物,它的服务很到位。
我从男孩那里得来了许多书,这是我和祖国剩下最后一点联系了啊。想到这里,我的心竟然激荡起了一丝怜惜。我想起我的数学老师,我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即便我们如今一直在这里,这个陌生而奇怪的星球。
我一直使用着“科普室23号”这个名字,通常那些人叫我“23号”。就连小白帽也是。我们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我们都想不到这样无趣的生活会有什么变故。而这也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吧,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聊的来的人。
小白帽和他的朋友们都很友善,即便是女生们也是。那些女生们也穿着绿色的统一服装,还戴着愚蠢绿帽子。只是比起我们的绿色队服,看起来要漂亮高级得多。这使我身心愉悦,如果仍有什么担心害怕的事,那就是这个去处的存在吧。我常常不由自主的在这里逗留,直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节日过后,我们再次集合了。我又看到了那个戴帽子的白手套,他的目光看起来比以往更加威严。跑步、喊口号,这样的日子又开始盘踞在我们的主要生活中。今天白手套念了一篇东西,内容是队伍里使用科学仪器的优秀奖和勤劳奖的名单,还有一些鼓励她们的祝词。同时还有另外一批人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其中有我的名字。“科普室21号、科普室57号、科普室47号、科普室……”每个人他几乎都念了全名,带着相同的“科普室前缀”,还有这种不按顺序的点名方式,让我觉得他显得更加滑稽。
“白手套真是既生硬又死板呢。”我在心里想。直到他念到了我的名字,“林业婉。”他的声音重重的击打在我的心上,我的心像碰到了弹簧,紧紧的震颤了一下。“我们一定是在哪里见过。”我想。
很快,人群里也炸开了锅。人群像沸腾的水花一样,冒起了滚烫的水泡。“林业婉一定是他的情人。”麻花辫说。
我的脸开始炽热的发烫,我才刚刚获得我新生的友谊。我预感我仅有的精神娱乐会毁在这个白手套身上。他停顿了五秒,沉吟着:“昨夜竹林那得见,朝来干鹊是空回。”
那张名单被他捏成了一团,然后离开了这里。只留下躁动的人群。
人群里充斥着这样的声音:“这是下一次的仪题吗?”
“不可能,他又不是科普员,出议题的怎么可能是他!”
麻花辫那种红彤彤的炙热目光在我脸上流转。我假装看着远处不知名的毛绒叶子,过去我感到问题棘手时常这样办。这样就没有人看出我在想些什么,或者发现我胸脯下面压抑着的剧烈紧张。毛绒叶子随着傍晚的寒流窸窣的摇动,这时我发现人群已经疏散开了。只有麻花辫和她的爱人在远处指点着什么。
陈旧的日常事务使我有些生厌,我几乎从未在讨论议题这件事情上及过格,但是并没有什么骇人的厄运因此降临在我的身上。空气中带着一种花椒的麻,沸腾在人们的头顶上方。人们都因为什么而麻木了,我再一次无法遏制的想要逃离这里,去到任何地方。
我害怕这种竭斯底里的感觉,因为一旦有这种逃离人群的想法。我就会感到一种孤单——仿佛他们生而就是在这个星球上的。
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