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的蝴蝶
乡村夏的傍晚是热闹也是沉默的。头顶的蝉宝宝白天不懂夜的黑,一缕残阳慵懒的晃在树梢,一声高一声的蹄鸣,永远是夏季呐喊的主题。
几个穿背心的孩子,穿着露着脚丫的凉鞋,正争夺着一个浅黄色的皮球,一串串银铃的笑在街道上推搡滚爬。树荫下,几个花白发丝的老人,满眼欢喜的看着玩的正欢的孩子出神,眯着的眼睛张大的嘴巴很是搞笑。
性格孤僻的夏婶儿,从来不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晚饭吃得早依旧拎着那只紫红色编线的马扎,坐在通往村口的地方。这一坐从春坐到夏,又从夏坐到春。
夏婶儿是我见过的村里人中唯一不会笑的人,黝黑的面容上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眼窝中,身上的衣服经年累月没有一丝明艳的丝线,像从难民堆里爬出来似的。
夏婶儿面容拘谨不爱笑,我和她做了十几年邻居,见她笑的次数竟然屈手可数。我的孩子甚至怕她,每次我们从她身边经过,他都会迅速地钻到我的身后,或者憋着气快走几步,一下子逃进家门。他狼狈的样子引人发笑,可我却又无法笑出口,因为夏婶儿的经历,浮浮沉沉像遨游海上的船只,令人心酸。
年轻时的夏婶儿也算是一个长得白净的女子,夏叔也比较疼她,生了一个女儿长得白白净净,七八岁时头顶揪俩小辫一甩一甩的调皮可爱,三口之家的日子还算幸福。
夏婶儿妯娌仨,因为那两个都生了儿子为老夏家延续了香火,唯独她生了个赔钱的丫头,为此婆婆经常指鸡骂狗地指责她,两个 大伯嫂更是凑一块儿挤兑她。
脑筋一根筋的她,因为肚子里没有那些弯弯绕绕,加之嘴皮子偷懒说话也不麻溜,更不会讨公婆的欢喜,婆婆见了她面冷的很。年纪轻轻的夏婶儿已经有了几分抑郁。
好在夏婶儿的女儿书念得不错,很争气地考取省城一所公办学校,成为村里不多得的大学生。夫妻俩省吃俭用供女儿念书,指望着毕了业她能有一个好工作有上好的前途。
大三那年,女孩在学校谈了一个外县的男友,尽管夏婶儿夫妻俩以离家远为由百般阻挠过这门亲事,但是宝贝女儿犟得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两个年轻人似乎也已经达成默契,非他不嫁非她不娶,情比金坚的爱情足以感动天地。
就在夏婶儿患胆囊炎手术住院那一年,女儿与那男孩结婚了,尽管她手术很成功,因为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人变得郁郁寡欢话越说越少。
女儿结婚她们夫妻俩赌气的都没去参加婚礼。女孩也心里恨着父母缺席她的婚礼。夏婶儿的心更窝的慌:这女儿算是白养了。
女儿结婚后不久就生了宝宝,本以为婚事也已板上钉钉夏婶儿也释然了。都说:女人生孩子犹如鬼门关里走一遭。就在孩子需要父母关心的时候,夏婶儿却再一次缺席了女儿的苦难日,伤心的夏夏独自在异乡守着宝宝流泪。
母女关系越发的疏离,这样的日子又维持了几年,女儿夏夏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当想她的时候,夏婶儿就去村东头的路崖上坐着看车,希望女儿有一天忽然回来看望他们。
几年后,夏叔干活时突然得了心梗抢救无效撇下她独自走了,孤零零的她就像被人遗弃的老狗,每天天不亮就出门逛游,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才走进家门。那段日子,村里人都说,夏婶儿要疯了。
夏婶人越来寡言了,不爱和邻居交往更讨厌热闹的场面,久而久之大家都把她当成怪物躲得远远的。孤苦无依的她,目光游离幽灵一般,经常出现在月黑风高的乡村小路上,怪异的行为令人发指。
随着年龄的增长,吃了饭的夏婶更爱独自走去公路口了,她痴痴地望向客车驶来的方向。客车一靠站,她就冲上前狠狠地盯着上下车的旅客,尤其是看到走下车的年轻小姑娘,一双眼珠黏着人家屁股后面跑。
老邻居们都知道,女儿是夏婶唯一的牵挂与念想,心里也对她生了几分怜悯。然而夏夏结了婚有了宝宝也有了牵绊,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母女俩远隔千里心也像隔着万重山。
有一年刚入秋,夏夏没带孩子突然一个人回家来了。我的脚刚拐进胡同,就看的有东西从她家大门口丢出来,原来是几个五颜六色的褂子,还有奶粉点心之类的,都被扔到大门外。不用看就知是夏婶儿干的。
“你滚你滚,以后你没我这个妈我也没你这个儿。”门内人在里面愤怒地喊,叫骂声一声盖过一声,中间夹着女子抽泣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咣当一声门响,一个瘦小的女子背着包包,脸上挂着泪痕从里面走出门来。
她抬起那双幽怨的眼睛回头打量着熟悉的小院,而后摸着泪花踩着薄雾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霜降过后,寒冷要打一副持久战似的,携家带口早早入住华北平原,为抵御寒冷家家户户封窗封门生起了暖炉。
“夏婶子病了听说了没?要下不了炕了。
“啧啧,这下麻烦了,本来就指望不上那个闺女,现在病了她今后的日子可咋办啊!”
听说夏婶儿病了,我赶紧蒸了几个包子送去她家。空荡的屋子四处漏风像一个冰窖子。躺在冰凉的土炕上的夏婶儿,头发杂乱的贴在头顶。她看着盘子里冒着热气披着金黄色嘎渣诱人的包子,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手都不洗就摸起一个捏在手里。包子还没等送到嘴边,泪水却抢先一步顺着眼睑跌跌撞撞灌进嘴里,合着包子一起绞进了肚子里。
夏婶儿这一病很多时日没有下炕,她的大伯哥给夏夏去了电话说了夏婶儿的事情,电话那头的夏夏没有说话,只听到一声接一声哭泣声传来。哭了一阵子后才对着电话央求,大伯,您能把我妈送过来吗?来回的路费我来出。
夏婶儿听说闺女要自己去她那儿并没有高兴的模样,相反一百个不愿意。大伯哥自己说不动就找了很多人去劝,唾沫耗了一箩筐可她都不给人家面子,紧绷的脸像黑炭,一副撵人走的架势。无奈人们摇着头做鸟兽散,空荡荡的屋子,又剩她一人了。
外人几天就好的病,因为天冷的缘故,搁在夏婶儿身上却一直没有好转,反倒由最初的感冒发烧上升为肺炎,被人发现送去卫生院的时候,肺部功能已受损严重。医院以无能为力为由,要求把人弄回家任天由命。
一个大雪纷飞的一天,外头的风拼了命的摇着干枯的树枝,雪吹着号角从西伯利亚一路而下,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夜晚在住着夏婶儿的小村庄里落了脚,耀武扬威为虎作伥的要行恶事。
雪埋没了进村的路,掩盖了农房瓦砾,压垮了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夏婶儿是在积雪皑皑的冬夜去找夏叔的。她走的那天除了嘴唇发紫眼睛瞪得大大的,其余地方都毫发无伤。一床薄薄的被子还搭在胸前,身子底下还有一丝微暖的气息。
最有威望的老七奶,一进屋子浑浊的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她颤颤巍巍地上前替她合了眼睛,嘴里念叨着:“走吧走吧,去了那边和她爸团聚了相互还有个照应。”
对于她和周围熟悉夏婶儿的人来说,或许走,才是最佳的选择。人只有走了才能彻底摆脱疾苦,人走去的是极乐世界,据说那里犹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春光明媚到处有娇艳的花儿陪伴,人活得自在轻松没有烦事更没有罹难,是人世间的福源圣地。
几日后东林的乱石场夏叔的旁边,又多了一个坟茔。传说有村里人打旁边经过,不仅看到有很多花花绿的蝴蝶扭动着腰肢,还经常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有夏叔的粗嗓门,也有夏婶儿的不急不慢的咳嗽声,窸窸窣窣时高时低似乎有聊不完的事儿。
某日,人们还在两座坟前捕捉到一片随风飘动的裙摆,一个穿着裙子身体瘦弱的女孩儿,正站在那里暗自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