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文章已经写在那边了，有天赋的人自己会去寻找；我祈求上帝给我智慧，让我可以找到。

2020年初，大陆发生了大事。驶离武汉的最后一班车，开在早上十点。天还没到正午，人的命运却被分开摆在两边：出城的，和与死亡相伴的。我隔着萤幕，读到这则新闻，内心觉得十分苦难。人类的苦，绵延不断。上帝摆了两个陶杯，一杯是幸运，一杯是悲伤，人的一生喝着这两杯酒。

苦难的文学，早在公元前八世纪，就通过吟诵的方式保存下来，就是今天付诸纸本，又翻译成各地文字的「荷马史诗」。史诗《伊利亚特》(The Iliad)共24章，最后一章写到人间最无可奈何的一件事，一个老父亲(Priam)居然在风烛残年要只身进入敌人的大军，去见杀死自己儿子的仇人(Achilles)，好祈求仇人交还儿子(Hector)尸体；然而仇人他不是无缘无故动怒，他是为挚友(Patroclus)报仇，因为老父亲自己的儿子，迫于战争，首先杀了仇人最亲爱的密友。

在这里谁对谁错呢？仇人杀了自己的儿子，那是不共载天之仇；但自己的儿子杀了对方的朋友，难道就值得被原谅。两人在军营里相见，彼此哭成一片。老父亲哭自己的儿子，仇人见到老父亲，也想念自己远方的老父亲无人照看，又想起自己最爱的朋友，也是哭的心抽搐。

人不掌握自己的命运

但即便这样大的悲剧，人莫可奈何的情状，人文精神也突破了困境，写在不朽的诗歌里，给后人指引。史诗提出两重的应对方法，一是要有种关照。

There are two great jars that stand on the floor of Zeus’s halls
宙斯的地板上放着两只土瓶
and hold his gifts, our miseries one, the other blessings.
他赠送的礼物，一只装祸，一只装福
When Zeus who loves the lightning mixes gifts for a man,
若是那掷雷的宙斯给人混合的命运，
now he meets with misfortune, now good times in turn.
那人的运气就有时候好，有时候坏

the immortals spun our lives that we,
神是这样给可怜的人分配命运，
we wretched men live on to bear such torments—the gods live free of sorrows.
使他们一生悲伤，自己却无忧无虑。

希腊人认识到，人的命运高高低低，不总是好，但也不总是坏，这样就使人处于高处有所紧戒，落至低处也不至于完全断绝希望。更重要的是，希腊人敏锐的观察到，命运不完全在自己手里。人既然这样渺小，不能掌握自己的生命，就要认命，不要一直怨叹，好像自己的叹息可以改变什么。是好是坏，都要仰望那在上的天。

人应当好好照顾自己

第二步面对悲剧的办法，是好好照顾自己──人文精神朴素而深刻的训诲──这正是有限的人类可以做的事。抓住活着的这一刻，去吃饭、去睡觉、去逃避危险。把悲伤和不能处理的局面，先放到一边。

Come, please, sit down on this chair here...
你来坐在椅子上
Let us put our griefs to rest in our own hearts,
让我们把忧愁储藏在心里
rake them up no more, raw as we are with mourning.
尽管很悲伤
What good’s to be won from tears that chill the spirit?
因为冰冷的哭泣没有什么好处

坐下，不要哭泣。把领尸的手续好好处理完，接着开始用餐。

Now, at last, let us turn our thoughts to supper.
现在让我们想想进餐的事，
Even Niobe with her lustrous hair remembered food,
甚至那美发的尼奥伯也想起要吃东西，
though she saw a dozen children killed in her own halls,
尽管她的十二的儿女──六个女儿
six daughters and six sons in the pride and prime of youth.
和六个年华正茂的儿子在厅堂里。

尼奥伯曾是人间最幸福的母亲，生了十二个最漂亮的儿女，但却因此过于自傲，以为自己堪比神明，落得神明杀死她所有儿女，并被处罚变成石头。即便是她，哭到儿女被埋葬之后，也想起自己该要吃饭。

希腊人重视吃饭，史诗总是不厌其烦的叙写贵族吃饭的排场：他们宰了一只银色的绵羊，伙伴们剥去皮毛，把肉弄整齐，熟练地切成片，叉在铁签上细心翻烤然后取下来。有人把面包盛在漂亮的篮子里，分给每一张桌子。主人分肉，他们就伸手享用面前摆放的食品，直到满足了饮酒吃肉的欲望。

饭后，主人留下仇敌——这位可怜的老人住宿一宿，因为天已经沉暮暮，回去的路途遥远。老人嘴上答应，他也实在乏了，自从自己儿子的尸体被敌军霸占，十天以来，他眼泪涟涟不曾阖眼，但他只是嘴上答应。就是这样疲累的时刻，他也记得自己身处敌营深处，自己生死未卜、任务未完，他连夜逃回自己的城门。

把儿子尸身带回家里，用隆重的厚礼安葬，他才在那祭祀中，哭了又哭。哭完，他还要面对两军尚未停歇的战争，面对更艰苦的挑战，毕竟自己这方最得力的助手，他亲爱的儿子已经不在。

长长24章史诗，停在葬礼和将起的战争，人类浓重的厄运不曾抹去。掩卷也没用。荷马史诗约略同期的著作──圣经，也在开篇就说，人类是受神诅咒，生来注定背上痛苦的犁轭。

苦难长存，但人文精神亦然。有多少不能战胜，人文精神就曾在多少灾难中支持着人类。 2020年初我们发生大事，不要忘记，多关心身边的人、传递有用的防护资讯、供给需要的金钱物资。最后，谦卑地把命运交给上苍。知道自己不能掌握这一切，该吃饭睡觉也要照常继续。

2020-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