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存心分寸，无一例外

平儿这位姑娘，手段、认知、威仪等，简直就是王熙凤的一个翻版，但她柔中带刚的性情却正好相反，要比刚中带柔的王熙凤好上不知多少，而且无论在任何人跟前，都不卑不亢，极有分寸。有分寸，这是异常难能可贵的一点。

探春给了赵姨娘二十两，不过凤姐的意思，是照顾到探春与赵姨娘的关系，虽然有一定的则例，再添上些也没问题，这是凤姐的圆滑，当然也是她事事都想要操劳的要强心体现之处，要平儿来传话，顺道在几位姑娘跟前打打下手。但探春居心秉正，虽是凤姐的一番好意，但也确实起了反效果。

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添去。”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察言观色在人际场上是一个很重要的能力，越是能在人群中吃得香走得开的人，越是深谙此道。像莺儿、金钏儿、晴雯等丫鬟，那都处于一种非常好的生活环境中，没经过人间险恶的，所以做起事说起话来，往往失于分寸体统。莺儿刺伤贾环那会，被恁好脾气的宝钗疾言断喝；金钏儿在王夫人跟前说出不成体统的话，被打了一巴掌撵了出去；至于晴雯，伏笔已于处处埋下，只还等着一场事故罢了。

平姑娘几乎是凤姐的闺蜜，也是凤姐的左膀右臂，在那个险恶心思层出不穷来回斗法的环境中，她也炼出了一双金睛火眼。这项本事，在尤其讲身份地位的封建豪门，十分重要，重要到可以跟性命直接挂钩的程度。大家开开心心的时候，可以胡闹些，可以不小心把蟹黄抹到主子的脸上，但是主子动了气，那可就得回归下人的本分了，情意是真情实意不假，但在权力跟前，到底薄了些。这是眼力见，不过以平儿特有的身份，也还不够出众。

一个（那群有心试探探春的婆娘们）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也悄声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吧。”平儿忙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闹的不像话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的，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

婆子们那是一身的软骨头，阿谀气，但是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些逢迎的小手段，可谓驾轻就熟，只不过心思不是那么的高明罢了。此刻面对的人是平姑娘，是素有威名的二奶奶跟前的得力助手，虽位列丫鬟辈，那也不是她们能够小瞧的！

但平姑娘可跟她们是天差地别，就冲这一个“欠身”，也得敬上七八分的尊重。平儿的身份确实要比她们高的，而且身上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仍能欠身，这就难得。一是因为这群婆娘们，可不是善茬，私下里使绊子，背地里骂几声，她可都清楚；另一点，也是平儿的心性使然，大家都是下人，婆子们虽然不堪，到底是年长人，你来敬我，我回敬你。这里从茶水，到动作，到说话，到语气，都是处事的门道，用的好，就能成事，不能因为满是谄媚就给看轻了。

再有：

凤姐儿（在床养病）笑道：“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服侍盥漱。（这一段是发生在两人说了半天的梯己话，还有一番玩笑话之后的事情，气氛轻松愉快，俨然俩闺蜜说笑，但平儿的行为尤其讲究。）

平儿陪着凤姐儿吃完饭，往探春处来。进入厅中，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这个字用的是“命”，不是请，不是让，是命令的命，语气较为强硬，至于为什么，无需我多说了吧？）

平儿的分寸和谨慎，主要是由于在凤姐跟前的历练，包括正面上的学习，还有反面上的自觉，在《息事宁人》那篇中，提到了一部分平儿的无妄之灾，其实在更前的情节中，她也有过一次“叛逆”。所以这些事情，加在一块，就成了现在的这个非同一般的模样。

一个人的行为会透露出很多事情来，平常生活中的人际关系，从一两件事，一两句话，就能给一个人下断言，我只能说勇气可嘉。书里的人到底怎样，都在这些细节中了。平儿身上拥有这些特性，无怪乎人家在丫鬟辈中是高高在上的，纵然是在上上下下的主子跟前，那也是一叠声的好名声，不是没有道理的。都是门道。如果把晴雯拿出来跟平儿一比，很多事情就豁然开朗了，留待后文。

2.有意识见，求法两全

平儿冷笑道：“你们（门外的一众媳妇）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

我说她某些时候就是凤姐的翻版，你瞧瞧这一段话，在此之前没有经过凤姐这方面的授意。我的老天，简直了，高明又巧妙。

平儿的正经主子那是王熙凤，像李纨探春宝钗，那也是主子，顾得上这些主子，也就等同于顾上了自家主子，这倒也罢了。主子二奶奶贵人事忙，忙中忽略，那也是人之常情吧？忽略了一些事情，咱也承认，不藏着掖着，该改进改进，该添减添减，姑娘尽管动手便是。夸姑娘旁观者清，那不是等于说自己主子当局者迷吗，确实是迷，但又不是迷，那是忙中的忽略，劳费心神才顾全不到。

让姑娘动一动本来主子的做派，那不是让姑娘得罪人吗？你瞧她怎么说的。一为了太太，这可是大名义，各家行事都是为了辅助太太的职责，姑娘你尽管动手便是；第二说是待二奶奶的情义，那是什么意思？那是出于顾全王熙凤的意思，说姑娘添减就是为了凤姐好！

你瞅瞅，平儿这小蹄子，心里为的是两全，然而达成的效果却成了三赢，那可牛掰了去了！不服不行。其实平儿一早就看出了，这新上任的探姑娘要立一立说一不二的威严，那也是凤姐一贯的做派和成事手段。不过在这点我跟她的想法有些出入，因为我觉得探春的本意并非是凤姐那样故意借题发挥，而是不偏不倚，秉正而行，只是在外面的事情表现上恰巧有些重合而已（当然是否如此，还须证实，先入为主的想法可作不得数）。

不管是不是立威，但探春做的确实有威严。从凤姐的角度，就像对待那二十两银子一样，探姑娘处事公私分明。只是分明归分明，但到底不近人情了些，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好交代。既然如此，咱们来主动解决这个难题，不仅赞成要添减，而且这么做确实还是为了二奶奶好。

保全了双方的人情和颜面，这是身为一个跟前人的本分，与此同时，在无形之中也成全了自己，这就是三赢。我相信她并非如凤姐一样，是一味追名逐利的人，至于成全自己，那是自然而然的结果，而非刻意为之。

再有：

（探春要治理园子，条分缕析的说了一通后）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这段话不用读书人琢磨了，看看宝钗怎么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从早起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卑不亢。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这些姑娘小姐丫鬟们，一个比一个非凡，说一声心思灵巧，不为过吧？真让人由衷地喜爱和赞叹。

平姑娘无论处事见地，仪表风度，无不是一个当家的主子模样，像她相与相厚的花袭人，那是一个极好的管理者，但不能处理掉那些明里暗里的矛盾，很难成为一个主母。平儿不同，她有着王熙凤的超拔处事才能，却没有凤姐那狠辣轻浮的心，待人又有情，又宽厚。说她是一个地道的主子，又有谁不信？

人生何处不伏笔啊。

所有结果的因由，都在那些不再能察的过往之中了。过来人是这样，当前之人，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