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离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公冶离不是一个才情出众的人,天资聪慧更谈不上。他也不甚用功,老师亚眠能留他在身边给自己送终,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众所周知亚眠先生一共有五位弟子,另外四个弟子跟随老师的时间之和也不敌公冶离跟随老师的一半。有人提到善良和忠诚,在我看来此于收徒为徒条件之必要却非充分。至于我,我宁愿相信公冶离能够追随他的老师终身的正是他的木讷和静默。亚眠先生的私人医生(当然,也是他的好友)奚采芹曾谈到这样一件事:有一回奚采芹给亚眠开完治疗咳嗽的处方后,两人开始对饮闲谈。奚采芹情不自禁赞叹楼台对面的云台山景色。亚眠接着他的话,不无得意地说,你看他(指公冶离),终日昏昏无语,云台山照常四季运迁,风调雨顺。奚采芹顺着亚眠指示的地方,看到公冶离正倚在廊柱上打盹,浑然不觉手上的书已经掉在地上。亚眠接着说,秦青,倪凡、何百忍倒是好学,整天问东问西,他们的问题恰恰在于想知道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至于鲁东岳,则太不好学。
公冶离终身一无建树,却和他的老师一样长寿。在最后的十多年里,他几乎完全失明。他经常对来看望他的朋友说,他的耳朵成了声音放大器,蚊子的叫声就像歼十在屋顶盘旋。于是,他的朋友就问他,要是歼十真的在你头顶盘旋,你会听到什么?公冶离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也听不见。
公冶离可爱,幽默,这是举世公认的。但这并不能成为美国人克洛泽为他写传记的理由。克洛泽是美国著名的人物传记作家,他在2015年冬天特意赶到公冶离在西津渡的寓所拜访他。因此,人们猜测,能劳动克洛泽大驾并主动为其作传,主要因为公冶离是亚眠的弟子。但这个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在美国,知道亚眠先生的人并不比知道公冶离的人更多。毕竟公冶离有一篇关于他的老师亚眠逃亡记的小册子在美国一度畅销,一些对东方典故有着猎奇心的美国人因此知道公冶离其人。当然,他们因为亚眠而知道他。也可以说因为他而知道亚眠。
人们一直以为,能由克洛泽作传既是一桩幸运的事,同时也可能是一件倒霉的事。幸运自不消说,至于倒霉,那就是他一旦下笔将毫不留情。他喜欢毫无掩饰地直写人物的缺憾,让人怀疑他的天性中有着挖苦人的偏好。比方说,他在《公冶离》里写道:他有着非同寻常的丑陋容貌,竟连最丑的女人都躲着他。因此,我去他的寓所拜访他时,他还有着一具令人惊奇的童男之身。尽管那躯体已瘦弱不堪,纯属在一副骨架上胡乱穿了一套衣服。我问了他关于独身的感受(我知道我这样直截了当问一个老人有点残忍和不道德),他则巧妙地用刘易斯•德•莱昂的几句诗回答了我现在的他的感受:“我跟我一起生活,享受我欠上天的恩惠,悄悄地没有证人,没有爱情和妒忌,没有仇恨,期望和猜疑。”他说他八十岁后几乎没出过大门,他的寓所紧临长江。我想他是对的,因为我的眼前几度情不自禁浮现他被一阵江风吹到半空的滑稽样子。那一年他九十七岁。你不觉得他很有趣?说话不紧不慢,甚至有点结巴,带点冷幽默,总是暗藏玄机。他的眼睛明明瞎了,却总盯着我,似能洞察我的内心。我想,正是因为他的个性中这些有趣的成分,还有他那一对瞎眼睛,才没让他的丑陋流于平庸。
克洛泽的挖苦让我想到纪廉的一段话。我从尼古拉斯•纪廉纪念雨果逝世一百周年的文章中看到这样的记述:……雨果写道:戈蒂耶从西班牙归来。我问他对女王的印象如何。他回答说:她长得极丑,吓人。如果不是由于其目光凶狠(幸而对她来说确实是凶狠的),甚至她会连丑都丑的卑贱。
我并不想在此讨论公冶离先生的生平和他丑陋的容貌。我想说一说他的关于死亡的两个梦。我认为这是克洛泽《公冶离》一书的价值所在。也足见克洛泽作为人物传记作家的高明,他眼光的敏锐和独到。
我本人的一生总在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有些梦总被一再地重复。但我从未厌倦(这是梦和现实的最大区别。现实人生总是一再地被重复,我们虽希望苟活,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深深厌倦)。因此人们不难理解我为什么要花时间来谈公冶离的梦。不错,我说过太多的梦,但我有我的道理。在此我想引用一句乔伊斯的话来强化我的道理:人生的历程就是我们想觉醒的一个噩梦。
让我们继续从克洛泽的《公冶离》开始谈。克洛泽注意到公冶离先生《八阵图》的最后一句话:我做了一个梦,我在梦里梦见了我的死亡。克洛泽认为这句话蕴含了太多的东西。于是他在西津渡寓所询问了九十七岁老瞎子有关他的死亡之梦的问题。公冶离告诉克洛泽,他不止一次梦见自己的死亡。他说他能大致记得的梦境除了《八阵图》提到的那次之外,还有一次。那年他五十一岁,在希腊旅行。
那一天,公冶离乘船到了圣托里尼岛上,入住达拉别墅酒店。黄昏的时候,他独坐露台,边喝酒边欣赏蓝色大海和白色的城。那一晚,他早早睡去,或许是乘船时间过长,且有点晕船,有些疲惫。不远处,雅尼的电声乐队正卖力地演奏着动听的曲子。他很快就睡着了,并且开始做梦。他和一个朋友(这位朋友是谁已经记不清,或者说这位朋友在梦里就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做梦者只是意识里有一个人在他身边,是亲近的人,就像一个影子)到一座类似东正教教堂的餐馆吃饭。那是一座约五层楼的白色建筑,从东到西被一条房中走廊贯通,通道两边是大小不一的包间。他们从西入口走进酒店。夕阳从他们背后斜照进去,先于他们到达通道深处,他们能看到阳光里琐细飞舞的尘埃。通道没有一个人,所有的包间都用白色的布帘遮挡着。他们走到一个圆形的大厅附近停了下来(公冶离隐约感觉到再往前走几步,那里将是整个大楼的中心,那里会有一个圆形的大厅。大厅南面有一扇大门,公冶离觉得那才是酒店的正门)。他们在右手边的一个小包间里落座。那是一种顶多只能容纳五六个人同时用餐的小包间。他们点了几道菜。这时,包间来了一位身穿白色制服的男侍,他对公冶离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他们跟他走。于是公冶离和他的朋友起身跟随那名男侍继续往前走。果然,没几步前面就是一个圆形大厅,那是整个楼房的中心部位。大厅有些幽暗,空空荡荡,中间停放着一张医院的病床,白色床单下面好像是一个仰卧着的人。公冶离无法抵挡它的诱惑,走上前去,他用右手抓住床单的一只角,然后回头,想看看那位男侍和他的朋友站在什么地方,他们是否在关注即将掀开的床单。但他惊奇的发现他们俩不见了。他一个人站在圆形大厅中间那张病床旁边,保持着一个即将掀开白色床单的姿势。他可能有些犹豫,内心忽然涌起一阵无名恐惧。这时,他分明听到一个声音轻轻命令他,掀开床单。于是他按照命令做了。他惊呆了。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他已经死了多时,身体僵硬,面色蜡黄。他的身上看不出有任何创伤(他穿衣服了吗?公冶离竟没看见,在他的意识里,他应该是穿着体面的)。那白色床单其实是他的裹尸布。开始,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死人。忽然之间,他像发现了什么,他开始把眼光投向自己,他竟然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见自己。但他一点也不为此惊奇,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真正让他吃惊的是,病床上的死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他在不可思议的刹那间确认了病床上的死人是他自己。接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身体已经僵硬。他感到悲哀,一种极度寂寞中的悲哀。他不知所措。他孤零零站在当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然后大厅忽然出现一群穿白色长衫的男人,他们不由分说把病床推走(此时公冶离才发现病床的四只脚上装有万向轮。还有,这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的)。公冶离站在那里不停地问自己:公冶离死了,被推走了,我该何去何从?他想尾随被推走的自己的尸体,又想从酒店的正大门冲出去,但他却发现大门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着。然后,他就在恐惧中醒来。
他醒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以为自己一直还在那座白色的像东正教教堂的餐馆里。
公冶离告诉克洛泽,说到恐惧,其实梦醒初期的恐惧更胜梦里。还有挫败、沮丧、孤独和悲伤,它们让我无法呼吸。
人们普遍认为,公冶离的这个死亡之梦是受到了白色的圣托里尼小岛、小岛外深沉的蓝色大海,以及他入住的酒店建筑外观、内部结构等诸多因素的暗示。而旅途劳顿则是直接诱因,因为它给了公冶离一种精神上的压迫。克洛泽没有表达自己的看法。想来他是同意这样的分析的。但公冶离自己并未给出任何答案,也没做任何暗示。至少克洛泽的《公冶离》没有提及。
公冶离的好友萧蜕衣在谈到这个梦时曾有这样一句话:他梦见了自己的死,那时他才五十一岁,离真正的死期还有五十年。那个梦到底说明了什么呢?我想,他可能是希望自己的死能无限接近白色,那可能是最接近天堂的颜色。但他为什么又感到恐惧和悲伤呢?
我不清楚这个梦的确切所指。但我能肯定死亡的意念一直困绕着这位长寿老人,从他的壮年(或许更早)时起就困绕他,时常在他的脑子里编织各色各样死亡的景象。我想他时常走入人生的阴影处,看到很多白色的、灰色的、褐色的、蓝色的人生魅影,跟他们擦肩而过,和他们简短交谈……我记起有一次我路过西津渡古街(当时我正陪《原道》编辑罗千峰游览古街)时,看见老人坐在寓所二楼阳台上写毛笔字。我猜他在写自己新作的几首诗,写在那种线装宣纸册页上。我透过阳台玻璃看见的是一个颇具梦幻感的老人,他的身体特别是面部轮廓不是很清晰,像是镀了一层毛茸茸的东西,因而他的整个形象被虚化。
公冶离还告诉克洛泽,他曾经有过一些被应验的梦,它们就像海伦的壁毯那样编织了特洛伊战争的惨烈与死亡。因此,他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一直在等待圣托里尼死亡之梦在他身上应验。不过,他并没在惶惶不安中度过,而是在平心静气中等待。漫长的等待终使他忘记了等待。之后的岁月他只偶或记起那个死亡之梦,但他不再以为那个梦是他生命终结形式的预演。直至第二个重要的死亡之梦的出现,他才重新开始思考自己的死亡究竟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完成,以什么样的故事来讲述。
二
接下来我想谈一谈公冶离的第二个关于死亡的梦境,这无疑是他最重要的一个梦(对此,克洛泽应该和我持有相同的看法)。这个梦就是公冶离在《八阵图》最后提到的那个梦。当时公冶离已经八十三岁,失明、耳聪,倦怠、昏沉……这些常伴耄耋老人的生理现象很容易促成他阳春午后的沉睡易梦。克洛泽在《公冶离》中对这个梦做了详细的记叙。克洛泽在记叙这个梦境时没有以自己的身份来进行,即不再是以第三人称“他”来叙事,而是换作了第一人称“我”。克洛泽等于是直接引述公冶离的叙说。显然,克洛泽也意识到这个梦的内涵更丰富,意义更重大。他显然是不想因作家叙事中可能的诸如取舍、判断、评价甚至臆测等“作家坏习惯”而破坏梦境制造者的神奇作品的原汁原味和纯粹性、完整性。因此,我也就更无理由不把克洛泽的记叙原原本本抄录于此:
那是一个阳春的午后,我睡在自家小院里的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床松软的薄被。我看到天上满是暗红色(对于失明者来说,看任何东西都是暗红色)的影影绰绰(我并未百分百失明,我能看到一些物象淡淡的模糊的影子),散发着淡淡清香。我知道那是院子里的樱花和桃花在盛开。我很快就睡着了。沉睡中我搭乘了一辆白色的和谐号洲际高铁,它是这条干线的首发列车,我的目的地好像是一个冈峦起伏的庄园(我不确定,但奇怪的是我却知道那个庄园的景象),我要去那里参加一个品酒会,因为参会者里有一位重要人物,她写信让我去见她。她是一个女子,我迷恋她很久了(事实上我不认得她,也从未见过她,但又偏偏感觉和她很熟悉。我想这种感觉是梦境里特有的),她嫌我丑,一直没肯松口。“我期待这次见到的你能长得好看一些。”这是她信里的原话,我能感觉到她居高临下的口气。接着她又说,她是我的一个亲戚,比我年长许多。总之,她在梦里似有多重身份。这也符合梦的特点。车厢里空空荡荡,释放着暖气。列车运行平稳,像一枚银白色的子弹在空中滑行。轻微的运行节奏让我感到舒适的同时,也催促我更快进入梦乡(这是梦中之梦)。我一直在走,走了三天三夜或是更久,但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接下来走入的一条山间小道,那幽暗处浓郁的松脂香味是真切的。我翻过一道并不算高的山岗,忽然间一座城市出现在我面前。和通常我们依靠浩若繁星的灯光海洋来确认一座巨大城市不同的是,我依靠无穷无尽的黑暗和黑暗中稀疏微弱的点点灯火确知我的面前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我走在狭窄的青石街巷,两边都是五十层以上的玻璃高楼,楼上的所有景象都相互映现在玻璃上,看上去如同深夜的一面湖水所涵容的云影星曜的天象。我抬头仰望,像萤火虫一样的星星在楼房之间,怕是随时会坠落下来。每一座高楼都有无数眨眼的窗户,有的漆黑,有的映射着灯光,但无不聚精会神窥视着我。当时的感觉是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那是一个很熟悉的地方,不需辨认方向或是停下来查看路标就能抵达(此时的目的地已同初梦时的庄园毫无关系,至于那个要在庄园约见的女子,也忘记得一点影子没有。因此我还是要说,这符合梦的特点)。所以,我真切意识到我当时抄了“近路”。那意思是,我本该走一条大街。我来到一处空旷的地方,面前有一座熟悉到让我惊叹的建筑,仿佛那是我的故居。它沐浴在清幽幽的夜光之中,如此安详静谧。它窗户里透出橘黄的灯光,似在暗示我屋子里有人在等我。我走进去,那是一个像鹅蛋一样毛茸茸而温暖的房子。屋子里的陈设都是我熟悉的,有着很大裂隙的八仙桌,狭窄的长条木凳,脱榫的不曾油漆的白木椅子,挂在墙钉上的深灰色雨衣、筛子,一只倒在地上的油漆斑驳的旧打气筒,一辆半新不旧的凤凰牌轻便自行车,书包架上有一只理发工具箱(少年时期,母亲总希望我长大了能做一个理发匠)。正面墙上有一幅画有松鹤延年内容的中堂画,与画相配的对联则是胡问遂先生所书,内容已经记不起了。侧面墙上有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黑白全家福照片,那是父母亲和我的三人合影。我站在他们前面,穿着开裆裤。我记得那是父亲带我去接进城安装假牙的母亲回家时在照相馆照的。照片中的我,哭丧着脸,撅着小嘴巴,一定是闹着想买一块油饼或是一只转笔刀被父亲拒绝而难受,照相的时候还没从伤心委屈的情境中走出。这张照片一直挂在一面不怎么平整的石灰墙上,现在它挂在这里。我一点也没想这是哪里,彷佛它就是我小时候居住的房子,尽管它并不是。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希望有一个人能走出来和我说话,母亲或者哥哥、姐姐。但没有,屋子里一派寂静,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伤感攫住了我。但就在这时,在这个瞬间,我居然醒过来了,因为我忽然感到一种醒悟的惊喜(仿佛它是为了冲淡伤感而来):我的眼睛能看到东西了!是啊,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惊喜,甚至可称之为狂喜,因为我真切意识到我又能像从前那样看东西,看书了(显然,我是以一个瞎子的身份进入梦境的,尽管在梦里我不瞎,但瞎子的身份认同在睡梦意识里仍不容置疑)。但喜悦只持续了一个瞬间,短短的一个瞬间。不是说我又在梦里瞎了,而是说能看见东西变成了一种被自然忽视的事实。就像一个视力健康的人,从无眼疾,他怎么可能因为能看见东西而狂喜呢?……我当时好像听到了一点响声,我开始往西头的房间走,去寻找响声。当我跨过一个低矮的木门槛后,忽然感觉这个房间非常的深远,空空荡荡,几乎是永远也走不到头。我继续往里走,光线幽昧,半明半暗,我发现房间其实并不大,只是一间套一间、一间接一间。我走了很远,但感觉中又只是一会儿就走完。所谓很远看起来只是一个关于距离的观念上的判断,但在梦里并无判段,而恰恰相反只是一种感觉。其实这种现象是非常符合梦境的,也是梦境中常见的。只有梦境才能在感觉的瞬间同时做出理性的判断。我穿过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我一边走一边默数,我记得当我走到最后一个房间时,我走入的是第二十四个大房间中的第六十个房间中的第六十个小房间。我为什么会记住这些数字?它们究竟代表了什么呢?我当时并未思考这个问题,也不可能思考,因为顶头墙上那面大镜子完全吸引了我,它就像阴影中的一轮明月。我终于看见了一面墙那么大的镜子。那是房间的尽头,镜子挂在墙上。那面镜子青冥深杳,似乎世间所有的光亮都正在被它的无底深渊吸入。我站在镜子面前,然后我在镜子里我看到了我的死亡,我伤心地哭出声来。
开始,我看到那面镜子里的我越近越大,有些害怕。于是我在镜子前差不多二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当我定睛再看那面镜子时,它就像放电影的荧幕那样,在播放一部电影,我想那该是关于某个人的一生的纪录片。开始我并未觉得那里面播放的主人公是我,因为它是从婴儿时开始讲述的,而我几乎忘记了我的七岁以前的全部。
当镜子里的人进入少年时代,当我看到他背着用两块深蓝色洋布缝在一起的书包去上学时,才骤然间意识到那人是我。镜子在播放我的一生。我目睹自己平庸寡淡的一生,就像幼时老家门口的那个苦楝树,它长在门前五步远的地方,谁也无法忽视它,谁也不把它当回事。它就是一棵平平常常的树,到处都是。直到它被砍伐,被分解成树干,树枝,然后变成某件家具,变成灶堂里的灰烬。它的主人迅速把它遗忘。所有见过它没见过它的人统统把它遗忘。不像有些树,有些家畜,若干年后,主人还会在某个冬夜的火盆旁想起它们,念叨它们。
我看着自己平淡无奇的人生经历,我没有感到羞愧,我感到的只是深深的无穷无尽的厌倦。睡意如此深沉,却又偏如烟雾,阵阵袭来。
整个电影差不多持续了五秒钟。最使我惊讶的是五秒钟的电影竟展现了我的一生的全部细节,一个八十三岁老人从小到老,分毫不爽的全部细节。而常识告诉我们,这本来需要放映八十三年(或许一百六十六年,因为还有八十三年的梦境需要展现)才能结束。这显然是被压缩的我的一生,放映的五秒钟就像是在解压一份几万页的图文资料。解压过程中,文件的全部内容按先后时序在我的脑中的各个区间(有可能是一千个,或是一万个,甚至更多区间)同时放映。我看到了我在屋后的山坡上放羊,我的布鞋被晨露打湿、弄脏,我心疼而害怕。因为那是母亲刚刚做好的新鞋,我是第一次穿它;我看到出于可鄙的羞怯,我不敢在病危的家父病床前流泪,也不敢在他的灵柩前哭泣。只敢到了外面,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啜泣;我看到我在大学课堂上拒绝回答老师关于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的提问,昂着头,撇着嘴,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看到我在一座陌生小城的一间破旧的孤零零的房间里瑟瑟发抖,那是个冬天,我穿着单衣,赤脚,一个完完全全的挫败者,一个弃儿;我看到那些厌弃和轻视我的女人或傲慢或垂首从我眼前匆匆走过。几十年过去了,她们的嘴角竟依然挂着当年含讥带讽的微笑。我似听到她们关于爱情的毫无真情的歌吟以及五十年前我对她们说的那些蠢话(令我无地自容);我看见我牵着一条癞皮狗出现在黄昏的路灯下,它左冲右突想摆脱我的牵制。然而我知道,到了夜间,当我们散步结束,回到那间散发老人味的房子里时,它就会趴伏在地,吐着长舌头,眼巴巴看着我等我给它吃的;我看到我躺在医院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接受医生手术前的麻药注射,此时我注意到医生的眼神充满诡异和怜悯;我看到我在G42高速路的一个服务站里休息时遇见另一个我,他比我年长二十岁,也可能是一个属相周期的倍数。我们用惊讶而厌恶的语调互致问候;我看到我在首都机场安检时,被警察带入密室讯问,他们从我包里搜出一只枪形防风打火机;然后我看到我陪伴老师亡命天涯的二十多年的全过程,看到在老师的寓所如今是我的寓所里老师的死……。
我想在此特地提点一下我认为两个比较有意思的电影镜头。应该是我四十八岁那年,我写了一部不成器的书(老师并未责怪我,他还说这本书质胜文,有点意思。这本书的电子版、成书以及原稿都被毁在一个特权机构处于某种安全的考虑之中,所以我不想再提那本书的书名),那是一本关于人种问题的书,乏味而冗长。由于某些章节触犯禁令(我记得其中一个观点是说偷情的果实最健康、最聪慧。意思是说,由于杂种是在男女最亢奋状态下进行的播种,因此具有最饱满、聪慧的生命细胞),我被关进一个满地屎尿的小黑屋,我几乎每天都被人踢打和羞辱。他们甚至派我以前的学生和我曾经单恋过的女人来羞辱我。有一天,一个狱警对我说,如果我愿意为他们写几幅字,可以放我出去。我为他们写了,他们兑现了自己的话。我出去后才知道社会上正在炒作我的字,一平尺抄到一万三千元,有趣的是老师在这个价位上卖掉了我的所有书法作品。果然,在我出来还不足一个月时,我的字价就回落了二分之一。另一件事发生在我六十岁那年。有一个深夜,应该是万籁俱寂的深夜,所有人都睡去,我偷偷起床,到房子后山挖了一个坑,把很多和我有关的书籍扔进去,倒上一桶汽油,又把三个做成不同年龄段的我的模样的木偶一起扔进土坑,然后点上火。我的记忆里确有这一段经历,但不知为什么,我从未思考过我这么做的动机和目地。从现在叙说的这个梦里醒来之后,我倒是认真思索过。我觉得我在模仿秦始皇,只不过他要焚烧和坑埋的是一个庞大种族关于自己的历史的记忆,而我只是要焚烧和坑埋关于我个人某段、某几段过去的记忆。因为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释。
我要特别说明的是,这一切,都是同时看到的,在同一个画面——那个一面墙大的镜子里。这是很难说清楚的一种奇妙却令人厌恶同时也令人恐惧的现象。我记得我当时立刻想到了阿莱夫。那个深藏于博尔赫斯单恋的已经亡殁的寡妇贝雅特丽齐的表哥卡洛斯•阿亨蒂诺位于加拉伊街幽暗的地下室里的阿莱夫。我想,我面前播放关于我的纪录片的镜子和阿莱夫同样奇妙而不可思议。一个展示无限空间的奇妙,一个展示平面时间的神奇。我还想到了天台智顗大师“一念三千”的见解。一念起灭于刹那之间,但已具足了三千大千世界。相比之下,我的刹那中又几乎是可被无限分割的刹那的八十多年的生涯又算得了什么呢?
尽管我的一生平淡无奇(唯一神奇的就是被一面镜子在五秒种播放出来),我也不想提及更多关于我的那些已然逝去的过去,但我还是想说一说我的死亡。五秒镜子纪录片的最后半秒亦或是三分之一秒播放了我的死亡。从时间上来说它好像是忽然就到了,但从观看纪录片的感受来说,它是自然而然到来的。是的,我的死亡自然而然的来临,同样平淡无奇,就像死亡不是死亡。因此,当我看到我半躺在那里,脸色蜡黄,不再厌恶,不再焦虑,不再期待,不再怨恨,不再恐惧,我死了,自然而然,就像不是死那样死了。于是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觉得我的死亡因为过于轻率而显得滑稽(我这样说就像我期待自己死于病痛、战争、事故、谋杀和自杀)。接下来纪录片播放结束,镜子里的影像消失。蛋形屋子里出现悲凉的静谧。镜子黯淡下来,不再吸入世间的光明,当前的我的形像重新出现在里面,变得愈发孤寂和缥缈:我远远注视着另一个我,眼神迷离而悲伤。我被如此肃穆的气氛包围,意识到真切死亡的宁静清寂。此时,我才恍然大悟,我真的死了。我那忍不住的笑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我蹲下去,开始伤心地哭泣,我想让人听到我的哭泣,可是没有人听见,甚至我自己也听不见。于是,我哭得更响,更伤心。
死亡如此简单,这本是我的福气和幸运,但在梦里,我没有做这样的思考。我有的只是滑稽的感觉,继而是惊惧和悲伤。我意识到我漫长平庸的一生其实都是在为这瞬间的死亡做铺垫,铺垫时间越长,则死亡时间越短。我是坐在那里死的。我坐在一把有一块海绵垫子的藤椅上,我穿着长衫,就是我经常穿的那一件浅蓝色布衫。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香烟,我半躺在藤椅上,头歪向左侧,烟灰落满前襟。开始我以为我睡着了,我想我睡得够沉。当我发现烟蒂已经燃尽,已经烧到手指而我仍无反应时,才猛然意识到我其实已经死了,毫无痛苦地在睡眠中死去。
而当我醒来之后,又重归一个健忘老人对已逝时光的那种断续、破碎、茫然、恍惚和不真实的感觉之中。我感到我那有限而加速消退的记忆正在大口大口把自己吞食。
……
以上是克洛泽《公冶离》小传里关于公冶离的那个最重要的死亡之梦的记叙,我一字不落的抄录于此。我相信,大名鼎鼎的布莱恩 •克洛泽也不真的了解公冶离(当然,我们没有理由苛求他,他们毕竟只有一面之缘),尽管他把公冶离的两个梦完完整整记录下来,并显示他少有的不厌其烦和他的机敏,但显然,他对梦的兴趣要大于对公冶离的兴趣。他在那两个梦后面说道:对于这些稀奇古怪的梦我还能说什么呢?它们好像并未在公冶离先生梦后的余生中得到什么有意思的验证,自少到现在,到我采访他并为他做传的时候还没得到任何验证。对于梦,自古以来,哲学家说过,诗人说过,小说家说过,心理学家说过,郎中都说过……他们说得够多了,说得都不错。
那么,我又该说些什么呢?在公冶离先生辞世多年之后,我于此重提他的两个死亡之梦,难道不是对老先生的不敬?难道不是对他在天之灵的安宁之境的叨扰?因此,我只想说两句话(因为第三句话就是多余)。我的第一句话首先要援引莎士比亚的一句诗:“将这厌世的肉体,从恶兆的束缚下解脱出来。”我要说的是:总是梦见自己死亡的人,一则说明他恐惧死亡,一则说明他渴望死亡。恐惧死亡是常情,渴望死亡则是理智,因为他想从噩兆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显然,公冶离先生已经获得了解脱。
我的第二句话,想从我记得的公冶离先生的几句诗说起。先生《丁丑诗稿》(一个双阴之年)里有一首他并不擅长的古典韵体诗《记梦》,其中几句诗是这样的:梦亡虽苦,得见双亲。端详不语,唯泪如倾。斯为何帮,风物阴森。天堂不远,三人同行。这个有些木讷、迟钝和慵懒的人,他的所有生活和全部情感在他双亲离世之后的漫长岁夜里,一直被定格在那张三人合影的全家福上,而在他的老师亚眠先生离世之后,则又被定格在西津渡的寓所里。在那间寓所,公冶离和他的老师共同生活的时间超过了他和他的双亲一起生活的时间。
结合公冶离先生的一生不难看出,他用他那因迟钝而生就的幽默、因木讷而呈现的风趣、因沉默而表出的无所谓,掩饰了他对生命中那些黑暗部分的恐惧,掩饰了他失去亲情之后的悲伤,以及失去老师亚眠之后的孤独和空虚。他的悲伤、孤独和空虚竟因为他的长寿而被允许几乎是不加限缩、毫无节制地延期和扩展。他又怎能在梦里面对那面能令一切倍增的镜子时不感到恐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