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会点赞汇总简书伯乐推文汇总伯乐猫小说已推专题

春枝意

2023-05-07  本文已影响0人  狸阿若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每逢宫宴,有烛奴立于宴席之侧,以龙檀木雕刻成童子,外形清秀,衣以绿袍,系之束带。长此以往,诸官贵戚,皆效之。

人们互相攀比,烛奴越做越大,模样越来越精细。更甚者,有以活人比照,栩栩如生,因而西市有做烛生意的,渐渐供不应求。

沈家接下了大明宫的一单大生意,为了方便运送,沈由娘的阿耶特意买下了距离大明宫最近的长乐坊中,一座禁火安静的宅院。

沈由娘清点完最后一支送去大明宫的烛奴,摸出身上的钥匙,给库房加了三把锁。门口守着两个护院,是沈家用老了的人,最是忠心可靠,身手了得。沈由娘又嘱咐了几句,明日的运送是万万不能出错的。

她是家中独女,阿耶受了风寒,吃了几日药,也不见好。眼看着到了约定的日子,沈由娘只能担下重任,这几日吃住都在这里。

这已经是今日她查看的第五次了。

“由娘,你就放心吧。有咱们在这看着,肯定错不了。”刘烈拍了拍胸脯,他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看起来能一个打十个。

“不是我信不过刘大哥和王大哥,实在是皇家差事,一点也马虎不得。失了银子是小,没了性命在,才是大事。”沈由娘年芳二八,尚且未曾定亲。小娘子自然不适合抛头露面,明日的交接,除了铺子上的人,还要劳烦两位大哥。

沈由娘今日穿着一身水烟紫罗长裙,戴着一只金步摇,眉目如画,皮肤白皙;说起来话,条理清楚,温柔舒适。

“由娘,你先回去歇着。实在不行让绿潼找一身郎君的衣衫,明日跟我们一起去。” 王简比刘烈看起来瘦弱些,眼中尽是精明。

“也行,一会儿绿潼来了,我便吩咐她。”沈由娘还是站在廊下,但他说的也在理,此法并非不妥,眼看着外头天色黑了,该是用晚膳的时候。

等绿潼送来晚膳,沈由娘看着二位大哥吃完,才带着绿潼回了旁边的小院。这是她近几日住的居所,自然是没有家里精致舒适。

“绿潼,你回去一趟。”家中除了阿耶,也没有旁的郎君了,沈由娘只能让绿潼回去拿阿耶的衣衫来。

“这个时辰,还没宵禁,快去快回。”

“是。”绿潼领命出去。

沈由娘坐在窗边,点了烛火,绿潼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趴在案前睡着了,此时外头突然响起惊雷,轰隆一声,雨越下越大,库房那边屋瓦完好,倒是没什么事情。

“绿潼,我做了一个梦。” 沈由娘梦中惊醒,愁眉不展。

沈由娘睡得迷糊,揉了揉眼睛,她刚刚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烛奴,面容清秀,颇有儒雅之风。竟开口说话,请她帮忙。

沈家世代经商,沈由娘继承不得家业,日后自然要招一个赘婿。大唐虽然民风开放,但沈由娘的阿耶是个老顽固,他只等着招来女婿,再仔细教导,继承沈家铺子,谁料到,他风寒未好,只能让沈由娘出面。

沈由娘觉得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想再去一趟库房。沈由娘起身,让绿潼备伞,第六次来了库房,站在廊下看到了金叔。

“阿耶还是不放心吧。”

“怕您明日出不去,特意让金管家过来的。”绿潼心疼娘子,可老爷的话,她不敢不听。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天气,若是娘子也受了风寒,沈家由谁来管,还不赶快带娘子回去。”金管家看到小娘子过来,不免说绿潼几句。

“这雨来得急,是我不放心罢了。”绿潼不敢回嘴,反而是沈由娘说。

钥匙都在沈由娘怀里放着,一共三把。

“让由娘打开看看吧。”王简侧身让了路。

金管家一向狐假虎威,仗着得老爷信任。总是欺负人,如今连由娘身边的绿潼都不放过了。这烛怕火,也不能沾水。今日突然打雷,又下了大雨,天气实在糟糕,若是不让由娘进去看一眼,只怕她今夜就睡不着了。

“金叔,大老远过来,你一定累了吧。明日还要早起,事忙得很,先去耳房歇息。” 沈由娘第六次打开房门。

金管家等在门口,“娘子都没歇息,老奴哪里能歇息,还不累,您进去看,我在这里等着。”

沈由娘这次开门,只觉得阴风扑来,绿潼要跟娘子进去,被沈由娘阻止。

“我自己进去。”

她的胆子算不上大,这里头有几个一人高的烛奴,用防油布盖着。沈由娘每次来时,只顾着数数,也没有掀开看过。现在沈由娘站在其中一个烛奴前,外头雨点似乎小了,也没有惊雷,她鼓起勇气,掀开防油布,沈由娘惊讶地喊道:“周樾哥哥……”

绿潼听了声音,先一步进去。她不敢把手中的灯凑得太近,只依稀可以看到那烛奴的相貌。

正是半个月前才看望过老爷的周郎君,与娘子青梅竹马,最是可能成为赘婿的。听娘子的意思,这烛奴莫非是周樾郎君?

“是烛奴,不是周郎君。”金管家跟在绿潼身后进来,看娘子被吓得脸色惨白,忙将防油布盖了上去。

“是依着周郎君样貌做的烛奴。”

“不……”不可能,屋里不敢有明火,但沈由娘还是看得真切,她离得那么近,怎么可能看错。

这是周樾哥哥……他被做成了烛奴吗?难道宫里宴会上的烛奴,都是……沈由娘不敢相信。她做了一个稀里糊涂的梦,竟然真的……是周樾哥哥亡灵喊怨吗?

沈由娘从库房出来,绿潼虽然也被吓了一跳,但金管家及时将防油布盖上,她又一心在娘子身上,所以此刻还有力气扶着娘子。

沈由娘回到屋里,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回神。

阿耶因为她是女子,一直不肯告诉她,烛奴的制作方式。以前的烛奴才不过巴掌大,自然不能用活人的。可如今大唐盛行,大明宫每每宫宴,便有不同的烛奴出现。或大或小……沈由娘深思极恐。

“我要去报官。”

沈由娘说着就要出门,可还不等她出去,房门已经被金管家给锁上了。她身上的三把钥匙,正是打开这锁的,可里头打不开外面。

“金叔,你们这是做什么。”

“娘子,老奴也是为您好。”

老爷就是怕娘子发现,才让他过来的,没想到,还是被娘子发现了。

“您在这里好生待着,等明日交接完了,宫宴上一燃,宫女太监一收拾,便再无对证了。”

“你们真的杀了周樾哥哥,还有谁?你们这是杀人啊。为什么要这么做?”沈由娘想不明白,沈家虽然不是富可敌国,却也生活富足。不至于为了和宫里合作,就去杀人做烛奴吧。

“有些人,只有做成烛奴才会听话。”

“娘子,老爷知道时,也是百般不情愿的。可知道了宫里的秘密,有几个能活下来的。老爷只能答应,选了几个合适的郎君,做成烛奴。”

“太平公主想为陛下……唉……造孽啊。”

后来的事情,沈由娘就不知道了。

阿耶很快为她择了一门亲事,对方憨厚清秀,家底殷实,公婆平易近人,很好相处。沈由娘的嫁妆,足足抬了十几箱,沈家毕生挣来的钱银,似乎都在里头了。

新婚之夜,梁惰掀开沈由娘的盖头,沈由娘发现,他眉眼之间与周樾哥哥极像。

“梁郎君,我并非心悦你,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由娘拒绝不得,当时冲动,只想着为周樾哥哥报仇。不曾想过,若是她真的去报官,阿耶必死无疑。如今想来,沈由娘也不知如何是好。

近来,她再也没梦到过周樾哥哥。

“由娘,我知道。”梁惰知道她心里有别人,即便如此,梁惰还是让爹娘去沈家提亲。

“周樾与我是至交好友,他已经不在人世,之前他嘱咐我要照顾好你。唯一能一直照顾你的身份,便是将你迎娶过门,以夫妻之礼相待。”

这新房之中,皆比照沈由娘的闺房布置,梁惰用心,随处可见。

“你我只有夫妻之名,我爹娘很好相处的,你不用怕。若是不想早起,我与他们说一声,也不必去请安了。”梁惰本是有一个喜欢的人,她是大明宫的宫女,女帝不曾恩赐宫女出宫。

他娶不得,家里也不会同意的,总是要成全一个人,那不如成全那个已经不在的。

“你与周樾哥哥……是至交好友?”沈由娘不曾听周樾说起,不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你看这个。”梁惰拿出玉佩,是沈由娘送给周樾的,已经有些年头了,却被保存得很好。

“是了,这是我给周樾哥哥的。”沈由娘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见到玉佩。她接过玉佩来,沉默了很久。

“谢谢你。”沈由娘让绿潼将玉佩收好,梁惰果然君子,自去外屋搭了一个软榻睡觉。

周樾失踪时,梁惰与他约了在胡姬酒肆喝酒。可周樾久久不曾赴约,后来梁惰去寻。在周家后巷看到周樾,他受了伤,倒是不严重。脸上有明显的惊忧之色,拜托梁惰照顾沈由娘。自那以后,周樾再也没出现过,最后,梁惰等来了他离世的消息,梁惰不信周樾就这么走了,其中必有蹊跷。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沈由娘一面担心阿耶做的事情被发现,一面又忍不住想告诉梁惰真相:若非太平公主威胁,阿耶也不会做这种事,她备受宠爱,却要别人遭难。沈由娘恨太平公主权势滔天,却无可奈何。

“周樾哥哥,是我对不起你。”这日夜里,沈由娘又梦到了烛奴,她满眼愧疚,看着黑夜中的烛奴渐渐靠近。

“由娘,梁兄是个很好的人。有他在,我安心许多。”周樾家是开医馆的,梁惰家是开药铺的。周樾醉心医术,访遍名医,虚心好学。

三年前,周樾与梁惰一见如故,梁惰人如其名,一向懒惰得很。就连这次下乡送药,都是爹娘逼迫的。他上头有两位兄长,日子过得潇洒快活。是瞧见了周樾,才察觉到爹娘不易,兄长辛苦,钱银也不是白来的。

二人回来后,时常见面喝酒。周樾也会与梁惰说起沈由娘。他二人青梅竹马,只是沈家要招婿,而周家是不会允许独子入赘的。因而周樾一直不知如何说服爹娘。

周樾也知道梁惰有一个喜欢的人,只是那人在大明宫,一墙之隔,便千里远。梁家没有功勋,也没有官阶,好在他们常年往宫里送药,梁惰也是因此结识对方。只是不大频繁的相见,人家可能也没记住他。

这两个不知如何抱得美人归的苦命人,只能常聚在胡姬酒肆饮酒。一直到周樾失踪,去世的消息传出来,梁惰才遵守承诺,提亲沈家,如今周樾入梦,好似什么都知道。

沈由娘越发愧疚,生了同去之心,好在梁惰听到里头的动静,及时制止。

“梁惰,我梦到了周樾哥哥。是阿耶,是阿耶杀了周樾哥哥,将他做成烛奴,送进宫里。”沈由娘手中的簪子被梁惰夺走,她披头散发,赤脚站在地上,神情悲伤。手腕上被刺了一个小伤口,好在梁惰拿走得及时。

梁惰让绿潼进来,为沈由娘包扎。

“周樾让我照顾你,你若是就这么去了,我如何与他交代。”沈由娘只着里衣,梁惰只好背过身去,等绿潼包扎好,又给娘子披上外衫。梁惰这才转身过来,让绿潼将尖状物品锁起来。

“是阿耶杀了他,是太平公主想要献媚陛下,是太平公主让人做的。”沈由娘站起来,拽着梁惰的衣袖,像是迷路的羔羊,找到了归途。

“你不是一直在查真相,这就是真相。”沈由娘还是说了出来,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周樾哥哥不能死而复生,烛奴也不会说话,或许冥冥之中,是她心中有愧,不说不安。梁惰将她扶回床上,绿潼收拾好东西,便推门出去。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她也知道,与姑爷一起瞒了。

“你阿耶早就已经……被处斩了。”太平公主若是杀人,即使女帝护着,也抵不住民意的。所以她需要一个替罪羔羊,而沈家就成了替罪羔羊。

烛奴燃烧后,并不能烧尽骨骼,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情。沈老爷杀人自然有罪,他本也不打算活下去。能揭发太平公主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能,他也只希望把女儿托付给一户好人家。

沈由娘的阿娘早逝,如今连阿耶也没了,她失声痛哭,竟不知该去向何人报仇。她不过一个商人之女,即使有万贯家财,又如何和盛宠在身的太平公主作对。

“好在王大哥他们无事,金管家在沈家多年,是看着您长大的。变卖了沈家家宅后,将银子给了奴婢,也随着老爷去了。” 沈由娘伤心几日,绿潼劝了又劝,最后将银票拿出来。

老爷一心想着娘子,做了很多不可为的无奈之举。只希望娘子能平安幸福的度过此生。有这些嫁妆在,娘子的后半辈子,总是无忧的。

“绿潼,你可有喜欢的人?”沈由娘出嫁也有一段时间,眼看着要入深秋。她想着将绿潼嫁出去,也了却一桩心事,阿耶与阿娘没了,家也没了,她何必活着。

“娘子,奴婢陪着您。”绿潼看出娘子所想,不肯嫁人,不要离开。

“我与梁惰是有名无实,他心念非我,我心愿非他,何必勉强度日。他上头虽有兄长,公婆未必不想多添子嗣。阿耶害了那么多人,我身为他的女儿,已然深有愧疚,不止对周樾。”沈由娘思及此处,突然想开了,她是出嫁女,不受父家牵连,可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他们的至亲又如何。

单说周樾哥哥是独子,只靠医馆的进项,哪里够周伯父一家生活。沈由娘要为阿耶犯下的错赎罪,自然不能在梁家的庇护下苟且偷生。

“奴婢陪着娘子,娘子去哪里,奴婢去哪里。”

绿潼是被沈由娘买回来的,她自幼伺候在娘子身边,若非是娘子,她可能就要去偷去抢,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再不然就是被卖进青楼,被客人折磨死。此等恩情,绿潼断不会离开。

“罢了,你请梁惰来吧。”沈由娘与梁惰说了以后,递出一份和离书。

大唐民风开放,贸易通畅,女子也能抛头露面,做生意,谈梦想,沈由娘只希望替父赎罪,来年春枝满花。

她或许再不会梦到周樾哥哥了吧。

至于那些烛奴,出了这样的事情,大明宫早就不用了。家家户户,哪里还敢效仿。普通的烛台放在宫宴之上,不过几日就歌舞升平。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有西市,一家做烛火生意的铺子,悄悄开了张。改头换面,做起了草药生意。凡是买不起药的,都可以拿着周家的方子,来免费领取。

“我既然答应周樾要照顾你,便要一诺千金。”

梁惰并未签和离书,梁惰家里也不差这些银子,再不济还有沈由娘自己补贴。沈由娘断不会用梁家的钱,哪里有自己赎罪,让别人出银子的。

因而梁家只负责草药供货。

人毕竟不是沈由娘杀的,她有一个迫于无奈、作恶多端的阿耶,人们未曾牵连她。反而是如此善举,得到了周围坊市的夸赞。后来烛奴的事情,渐渐被人们淡忘,只听说西市开了一个救济穷人的草药铺子,只可惜,这夫妻俩虽是活菩萨,却后继无人。

“梁惰,你瞧,春日的花,多美。”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