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武汉市民的情人节故事

武汉某小区寂寞的儿童游乐设施

2 月 14 日，情人节，再度闭关半个月后，作为疫情风暴中心的武汉市民，我预谋了一场出行，目的地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华南生鲜城附近的某社区。

我已经独自留汉隔离 23 天，远离人群，离群索居。小区的一处低矮房屋，已经多日不见那家爱追打嬉闹的小孩，寥无人烟的环境沉淀着人事沧桑的空旷与寂静。在静悄悄的黎明中，我想任性地来一场美丽的邂逅，试着抓住时间的光和影。

情不知所起

2 月 12 日，封城第 21 天。上午 10:18，单位群发布召集令，怂恿职工自愿报名下沉社区帮扶。疫情大考，重在基层，难在基层。我一阵血气上涌，立马向家长汇报情况，经家庭会议潦草研究，同意我去社区。

我妈一初中没毕业的劳动妇女，说出一句很有分量的话：你是个党员，你去吧。老公 Q 说：远在天涯，你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瞧瞧，就这是亲妈与老公的区别。主动请缨前往的帮扶社区，距离华南生鲜市场步行 8 分钟，这条核心信息我很机智地没有提前透露给他们。

山高皇帝远，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随即，我果断找同事 Z 报名，迅速斩断后路。同事 Z 看过我之前的文章《一名武汉普通市民内心的波涛汹涌》，老梗烂熟于心，破绽百出地恭维道：你们家都深明大义。

等家人们反应过来，准备说服我继续宅家保命的时候，我很傲娇地告诉他们：已经报名，不接受反驳。

下午，值班同事在清查单位防护用品后，以沉重的心情告知我们物资严重不足的消息，而我则决定帮扶当天以泳镜替代护目镜，同事 L 得知我的想法后以他的切肤之痛打消了我的泳镜执念。

晚上 7：00，与上级单位同事 W 联系，询问集中采购物资事宜进展。同事 W 热泪盈眶地回复我：明天会通知各单位领取，多亏有一个和我们合作的公司无私援助，把他们自己用的匀了一部分给我们。那位仗义提供防疫物资的公司联系人跟我说：我们九百多万人，从此都是过命的交情。

晚 22:00，与失联多年的初中同学聊天，同学 T 灵魂拷问：我想知道当年那么好的一个人，现在是不是还是这么好？虽然我已模糊这位昔日同窗的面容，但心中飘飘然，决定重振雄风。

2 月 13 日，封城第 22 天。武汉一天的确诊病例数量激增至 1 万多例，远在湖南老家的同学频繁与我联系。午间，想起要深入社区，惶惶不安，难以入睡，听到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思绪万千，我不习惯这座城市与我终日作伴的只有鸟鸣声和呼救声。

▲ 武汉街头的环卫工人。

下午，在堆满灰尘的某个不知名角落，翻找到我妈染头用的一次性手套一双。

晚上，我妈和老公 Q 密集发来一大波我的孩子图图的视频和照片，我读懂了他们的潜台词：你家孩子真可爱，注意防护留条命，以后要多陪陪他。

2 月 14 日，情人节，多么浪漫的日子。早上 6:20，从夫妻反目的梦境中惊醒，听到窗外下起小雨，复而大雨瓢泼，一头黑线。

去帮扶社区的路线原已精心谋划好，完美避开汉口成片的重度感染小区，交通工具为共享单车，半小时可到。如今雨势过大，又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必然要来一场远足，耗时一个半小时。再加上路况不熟悉，势必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所以决定赶紧出门。

老天赏饭吃，出门的时候，骤雨停歇，找到第五辆共享单车才扫描成功。一路上，风风雨雨，风来我走，雨来我停，但并不妨碍我的好心情。“禁足”半个月后（上次出门还是 1 月 30 日，一个问题：半个月不下楼，垃圾怎么处理的？不准问我！），闻着空气中病毒的“清香”，看着车水马龙的城市，枯竭的生命力瞬间丰盈。

不谈爱情，谈疫情

今天，社区安排我和另外两家单位的同事对确诊、疑似、密切接触和一般发烧发热四类人员进行电话回访，实时跟踪他们的最新去向、身体状况和检查结果。我不知道这些人的年龄和职业，只知道他们的名字、联系方式以及同住这一社区。

主要是他们说，我听。在打电话前，我以为全是家庭破碎、妻离子散的悲剧，全是哭泣和咆哮、悲痛和沉重，当我拨打多通电话，惊讶地发现：其实，疫情下的生活，有愤怒、悲痛和绝望，还有温情脉脉。

故事一

老公 L 与老婆 W 同为新冠肺炎确诊病人。联系老公 L 的时候，随口问起家人的情况。老公 L 沉默片刻：已经没有家人了。事后，我们得知 W 在 7 号那天已经过世。

故事二

老婆 D 和老公 Z 均为确诊病人，同在方舱医院，小孩在外地。我联系 D 的时候，她说自己状态很好，与老公同在一起，偶然能见、十分满足。当我联系老公 Z 的时候，他请求社区帮忙，想让我们为老婆去益丰药店买上一些糖尿病人的药物。他说医院里可以开普通的药，但药店的药疗效更好，药量为一个月。

▲ 同事前往某小区入户排查。

故事三

老婆 M 和老公 L 是空巢老人，唯一的女儿远嫁哈尔滨。老婆 M 已确诊并入院治疗，电话联系的时候，她说自己状态不错，心里最牵挂的是独自在家、患有哮喘的老公。前几天，社区联系她的时候，她请求社区能够能从生活上照顾老伴儿。这次，她请求社区强制安排作为密切接触者的老公去进行检查。

故事四

话痨爷 S 是一名化疗病人，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十分健谈，一通电话带我领略完家国大事。他从原定 2 月 5 日要进行化疗而不得谈起，到武汉当前的严峻形势，再论各地保留一家区级综合医院集中诊治其他重疾病人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我深深折服于他的平和冲淡。

在一片连不跌停的“嗯嗯嗯”声中，我抢抓时机、总结陈词：嗯，您说的好有道理，我已经做好记录，今天就向上级反映。

预想与现实往往有差距，我对社区工作人员的预想也不符合实际。当我踏进社区前，我以为每一位社区工作人员都应该精神高度紧张，而当真正接触他们的时候，发现他们神情从容、坚韧有力，以下是我别有用心打着帮扶社区的幌子，收集到的关于社区工作人员和帮扶人员的三个小故事：

故事一

社区办公室一楼和二楼有七八位工作人员，工作氛围很好。在病毒肆虐的季节，他们的脸上始终热情洋溢，虽然超负荷连轴转多日，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陀螺。

中午，与社区书记 L 聊天，他谈到如今在隔离酒店的保安日薪高达 1500 元，而他们日薪 200 元，他苦笑说：现在做事，完全凭良心。一天下来，我观察他接打电话，极其用心用情，从始至终。

故事二

L 是附近一所小学快退休的语文老师，社区帮扶的常驻代表，已经连续坚守岗位多天，还将继续。

2 月 6 日，单位紧急安排任务，她临危受命，毅然挑起重担，连防护物资都没有着落的情况下。她告诉我，第一天下社区的时候，小手一直紧紧地藏在怀里，不敢触碰社区的一草一木。

后来，每天过来，逐渐适应。今天中午，她一直写写抄抄，我耐不住好奇，发现她在做读书笔记。她告诉我，她们有个读书群，明天来自各行各业的朋友们准备线上共读《论语》。

我问她，最喜欢哪句话，老师 L 说：未知生，焉知死。下班的时候，我劝说她向单位反映情况：换个年轻人过来，在社区暴露太久，风险太大。她笑称：我现在没事干，也不怕了，何必再去吓唬她们。

故事三

队长 Y 是另一家单位驻社区的首席代表，平日主要看大门。今日我在社区门口犹疑张望的时候，高大威猛的他路见不平一声吼：你干啥！中午，我准备去社区附近超市买些干粮，问路的时候，他画风突变，化身暖男，细细指路。

购物归来，他认真叮嘱我：吃快点！（潜台词：病毒很是厉害，缩短暴露时间）。问起他的情况，也是奋战多天，从下社区那天起，便主动住进酒店隔离，不再回家。

胡适说：昨日种种，皆成今我，切莫思量，更莫哀。从今往后，怎么收获，怎么栽。

人到中年，谈谈自己的故事

为何一意孤行于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下社区，夹杂太多私心杂念。

下午，我秀了张在社区电话回访的照片在单位群。领导 Z 可劲夸我：巾帼不让须眉。同事们叫好声、附和声一片，这种虚头巴脑的夸奖，我很是受用。同事 S 拿我调侃：今天下社区，你又可以写篇文章了。同事好懂我，真有这个目的。

更重要的是，作为钟鼓山小靓仔的老母亲，想让自己重新拥有一种能力，同时给孩子树立一种榜样。在历经无穷无尽哭泣、害怕、恐慌、失望、绝望后还能破壳而出、感受幸福的能力。

读研的时候，朋友 F 曾经一针见血地评价我：和每个人关系都很好，又与每个人距离都很远。后来，我尝试着分析这个命题，得出的结论：内心安全感极度匮乏。

后来，遇到一些严重问题的时候，我逐渐地完全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与外界联系，在读书和文字中进行自我治愈。

2018 年的 9 月 10 日，我成为一位母亲，我希望我的孩子生活在有爱有趣的世界，茫然四顾后，发现世界好危险。我想，我能做些什么？答案只有一个：有一份光，发一份热。

再后来，遇上将要载入史册的战“疫”。

1 月 21 日，封城前，我尚且可以理性作出决断：一是说服已带小孩回湖南老家的老公 Q 退掉回湖北的高铁票；二是坚守武汉自我隔离。

1 月 23 日，封城当天，我平静地接受了成为“孤岛”的现实。

1 月 26 日，初二，封城第四天。那天，我还写得出意气奋发的句子：武汉封城，封的是路，交的是朋友。

会引用曾国藩的警句：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素。

想宣告世界：我要更热烈地爱，更用力地活。

想讲出这样的故事：1918 年 11 月 7 日，国学大师梁漱溟的父亲梁济正准备出门，遇到淑溟，二人谈起关于欧战的一则新闻。“世界会好吗？”父亲最后问道。儿子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啊！”父亲说罢离开了家。三天后，梁济投湖自尽。而梁漱溟则用一生来践行自己的志向。

但是，时间逐渐来到 2 月 7 日，封城第 16 天。必须铭记的李文亮医生，召唤公众追寻真相。这一天，一种万念俱灭的绝望，我挥之不去，我决定屏蔽朋友 L，面对他的震耳发聩和醍醐灌顶，我选择落荒而逃。

白先勇在母亲过世，世界剥夺了他心头最后一点萦绕的牵挂后，他感到命运的决绝，如是说：

我走到湖边，天上飘着雪，上下苍茫。我立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那种感觉，似悲似喜，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二十五岁的那个自己，变成一团模糊，逐渐消隐，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

再后来，面对每天激增的确诊人数和铺天盖地的各路消息，我开始变得麻木不仁，我感觉到生命在枯萎，感觉到自己正逐渐失去发现美好、体验幸福的能力。

我决定自救，所以，有了情人节的故事，献给自己和我的孩子。

我爱这座英雄的城市和站立在这里的人民。

▲ 武汉某广场。

在《鼠疫》的结尾部分，一位患哮喘病的老人总结似的讲出一句话：说到底，鼠疫究竟是什么呢？鼠疫就是生活，不过如此。

【彩蛋】

最后一个故事

下班后，想搜索一辆帅气的共享单车，关键时刻，发现手机没电已关机。天昏地暗，暴雨即将来袭，前不着村，后不着地，决定厚着脸皮，找个路人帮忙扫码。走过一段距离，发现一家小吃店，一位帅小伙在坐镇，本着人美必定心善的原则，我决定向他求助。

果不其然，他二话不说，径直走到一排共享单车旁，帮我扫描开车。我无以为谢，拿出中午买的巧克力准备送他，他脸微红：我不吃巧克力，你记得到时候锁车就好。

我打定主意改天再去社区的时候，一定要送上一份小礼物好好酬谢，准备认真记下地名。抬起沉重的头颅，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华南生鲜市场（东区）。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就地不相识。为确保出行路线更为安全，我根据各社区疫情地图，提前细细规划行进路线，那些血色燎原的重点小区，统统避过。阴差阳错，一头扎进最大毒窝。从今往后，请远离我，望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