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
李临风每天都定时给阳台上的木槿浇水。木槿属灌木,适宜园林栽培。李临风说千种万种花木中,她只喜欢木槿。章军便费力去定做了一只大花钵,将木槿种下去。到了花期,木槿竟然也盛开了许多花,粉粉嫩嫩的,娇艳夺目,甚为怡人,她便整日对着盛开的花出神。遗憾的是每一年花期后,木槿都会颓败死去。不过,章军怕她伤心,总会再移来新的花苗,且乐此不疲。
章军移栽第十三盆木槿时,隔壁来了新邻居。是一个单身女子,二十多岁,穿着一身素黑服装,表情漠然。李临风一次偶然打开门,便看见章军帮她提着行李上楼来。章军一怔,连忙解释:“她住在隔壁,东西拿不动,我搭个帮手。”女子没有应声,只是微微冲李临风点了下头,便面无表情地把门关上。
每天早上,李临风给花浇水时,总能看到女子纤瘦的身影被淹没在街口熙攘的人流中,一头及腰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看着她,李临风猛然就觉得自己老了。
曾经,她也象这个女子般的清丽脱俗,也有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只是,十三年前的一场大病,让她失去了美丽也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每天除了躺着,便是坐着轮椅在窗前眺望远处的风景,拨弄她珍视如生命的木槿花,看看书,静静等候章军回家,做饭,喂她吃药,给她按摩,扶她侧身。
有时,远在老家的弟弟出差到这个城市,会来看看她。她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废人,事事都得依靠着章军,就生出些许伤感。
记得刚做了脊髓良性肿瘤手术那会儿,章军守着她,夜复一夜。“我还活着么?”她常常醒来后这样问章军。 “傻瓜,我不是在你身边么?”章军疼惜地看着妻子苍白清秀的容颜,眉目依然如画。毕竟他们刚结婚不久,而她,也才二十五岁。“我是不是不能走路了,你会不要我了吗?”她眼里布满绝望。“不管你成了什么样子,还是我的妻子。”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把头埋在她柔软的发丝里。这一握,就是十三年。
她常会内疚自己最初对待章军的苛刻。她曾经也是性格开朗、脾气温和的女子,只是意外的打击瞬间击毁了她全部的信心。章军在高校任教,代的课多,每天下班却总是匆匆赶回家陪她,他的世界以她为中心。
而她,却封闭了自己。坐上轮椅的最初两年,她对周围一切充满了憎恨,不满章军做的任何事情,甚至不肯对他苟言一笑,哪怕他在冬夜里几次起来帮她翻身,夏夜里无数次为她擦洗身体。她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这些年,她因手术后后遗症而瘫痪在床,他却始终不离不弃地照顾她,无怨无悔。而她,却只想着如何让他来分担她的痛苦。其实,她的内心是恐惧的,她害怕会失去他,所以只能以古怪的脾气来掩藏自己的绝望。但背地里却暗自伤心,觉得自己不配做他的妻子。她想,难道就让这个优秀而善良的男人这一生毁在自己的手里了吗?
弟弟来时,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叫弟弟转达她要离婚的意思。但让弟弟没想到的是,章军狠狠地拒绝:“我章军不是这样的人。”弟弟便也不再提了。
一夜,她听到章军在外屋轻声地咳嗽,终于不忍,唤他进来。挽起他的胳膊,把头轻轻放在他肩上,流了满脸满脖子的泪,哽咽道:“章军,对不起,我今后再不胡思乱想了……” 她深知章军的善良与正直,还有,他的不易与付出。于是,她不再怨天尤人,开始认真地过日子。
木槿继续红艳艳地开着。
隔壁的女子不大喜欢交际,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屋里,偶尔在门口见到李临风,依然是一副冷漠的面孔。刚住进来时,女子半夜里会突然放音乐,声音嘈杂。李临风常常从睡梦中惊醒,仿佛一口气被堵在半道,差点背过气去。 李临风让章军去找她论理,章军为难地去了。晚上,果然声音小了好多。
“她说,没有音乐她睡不着觉,只同意关小声音。”章军歉意地说。“也不全怪她。她一个小女子,孤单。我这些日子有些失眠,才受不得一点声音的惊吓,以后每天晚上你提醒我吃片安定,就好了。”李临风反过来安慰章军。
今年的冬季比往年来得早,几次寒流后,转眼到了大年。李临风让章军提前拌好饺子馅,擀好面,自己坐在床边慢慢地包着饺子。
她突然抬起头兴致很好地对章军说:“叫隔壁那女孩子一起来吃吧,她一个人住,怪冷清的。”语气平淡,章军却听得心头一震。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李临风一笑,“谈不上不喜欢,在你我眼里,她毕竟还小。咱们家很久没来客人了。”
章军出去站在那女子的门口犹豫半天,还是摁了门铃。女子似在推脱,终于还是来了。
两个女人相对而坐,第一次四目相望。李临风看着素面朝天的女子,羸弱的身躯配一条很暗的碎花裙,更显得形单影只。长长的睫毛象盛开的菊,唯有眼神像雨中的玻璃,迷蒙一片。
“我叫李临风,不知怎么称呼你?”李临风用柔和的眼神看着她,面带安祥。“叫我小锦。”女子静静看着李临风,看着这个不算富裕甚至有些简陋的家,眼里有种复杂的隐郁。
“我们家很寒碜,都是因为我这双腿。”李临风边说边频频给她夹着菜,“别客气,这些都是他的手艺,我是个废人,也帮不上什么忙”。
章军深深看了李临风一眼,没有说话。
小锦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自顾自地喝着杯中的红酒,十指不停地交缠。
“以后你有啥困难就来找我们,章军他是很乐于助人的。这些年,全靠他撑着这个家,真不知没有他我能不能活到现在。” 李临风微微笑着,看着对面小锦眼底细微的变化。
章军轻轻咳了一下,低低地说:“你说这些干什么,照顾你跟我乐于助人没有关系。
“总之,你对我真的很好,唉,是我拖累了你!”李临风掏出手娟,嘤嘤唔唔起来。
小锦一言不发地盯着李临风无名指上的戒指,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章军心里一阵难过,看着妻子羸弱的身体,憔悴的面容,忽然就心痛起来。他悄悄递给小锦一个歉意的眼神,便把她从轮椅抱到床上,竖起靠垫让她倚在床头,一口一口喂给她。见她被饺子哽住了,便拍着她的背说:“宝贝,小心呛着!” “也不怕小锦听见了笑话。” 李临风轻轻嗔怪,心里却充满了甜蜜。
章军张了张嘴,象是要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转头看着小锦。她象是有些醉了,用手支着头伏身在桌上。“你先躺一会儿,我送她回去。”他拍拍妻子的肩,无尽温柔。
“不用了!” 小锦突然摇摇晃晃地起身,碰翻了桌上的酒杯。她蹲下身去捡,手却被残片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瞬间涌了出来。章军脸一白,站起身想冲过去,却被李临风紧紧拽住。“她醉了,你也醉了么?”李临风幽幽抬起头,眼里全是泪。章军心猛的一紧,听出她话中有话,却已顾不上太多,挣脱开她上前扶住小锦,“我送你回去,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进了小锦的门,她一把抱住了他,泪如雨落,“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如此对她?你知不知道,我会介意,我会介意的啊!我心里很痛很痛,你知不知道啊?!”
章军的大脑突地一片混乱,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背僵成一道墙。原来,一切并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以为,他可以和娇弱可人的小锦点燃激情之火,也可以守住对发妻一生一世的承诺。却没有想到,小锦终是无法忍受短暂的欢愉,竟搬来隔壁与他朝夕相对,搅乱了整个布局。
小锦第一次看见章军,是在她临近研究生毕业时学校的一次学术报告会上。
他坐在台上,她在台下,他们正好成一条直线。小锦看着这个大她十五岁的教授,穿着简朴,却有如此丰富的思想内涵,如此谈笑风生的淡定从容,心里便有蚂蚁在隐隐地爬。她长久地注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与众不同,很深沉很沧桑。
自从听了他的一次课后,她很快沉醉下去,无以自拔。以后,梦里,常常会见到他,穿着磨烂边的衬衣,发白的裤子,不修边幅,却充满了睿智。很快,她知道了他的不幸,知道了他守着一个瘫痪在床的妻子。
她的心彻底被融化了。
在学校,她一向是个聪明优秀的乖女孩,在家里,她是众人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不太有人相信,在她文静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狂放的心。她开始给他发短信息,一条接一条。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把她叫去办公室,但看着她凄凄艾艾的眼神,他所有想好的话瞬间灰飞烟灭。“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们有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他轻声地说。毕竟,他也是感动的。 “章教授,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小锦仰起头,她想,自己是成年人了,为什么不可以爱自己想爱的人。“我不能给你什么,我有一个重病的妻子,我不会辜负她。况且这也不合符常规。在学校我是你的老师,在外面我也应该是你叔叔。”“我不管什么常规不常规,也不想介入你的婚姻,我只想好好照顾你。知道么,我很心疼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明显份量不足,却让他眼眶尽湿。
硕士毕业后,小锦成为一家事业单位的技术人员。每次她来学校找他,他总是躲着不见,她便下班立在学校门口“守株待兔”。半年的较量之下,他终于输给了这个年轻不息的生命。他第一次带着她开了房间,感受他遗忘了十三年的激情与冲动。
以后,他们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不过,每天他回到家,看着李临风静静坐在窗前对着红艳艳的木槿等他,心里就充满了内疚。偶尔当她注视他时,他的眼里总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只有拼命的打点家里和她的一切,才能减轻心里的歉疚感。可是晚上躺在她身边,碰触到她冰冷麻木的腿,他就开始怀念小锦缭绕的青丝和她温暖柔软如蛇一样将他紧紧缠绕的身体了。
可现实是残酷的。无论舍弃谁,他的人生都将不再完整。生命中的这两个女子,一个是挚爱,一个却是责任。他仿佛要窒息其中了。
和小锦在一起的时候,他总听到有猫在角落叫,有种不可思议的不安定。每当这种不安定的情绪啃啮心胸时,小锦必会打电话找他,不管他在做什么,毫无顾忌。“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真正在一起?”小锦搂着他垂泪。“她的肌肉萎缩得很严重,医生说不加以控制的话,会影响到上半身的神经中枢。”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声音低得快要听不到了,眼睛看着别处。小锦趴在他背上,轻轻地咬他。“这里,这里,都有我的唇印,你不可以跑掉。”幽暗的房间和CD沙丘的香水味,这些,都是家里没有的。
他任由她的手游走,心里五味杂陈。
今年阳台上的木槿长势良好。
李临风用手抚摸那一片片心脏形的叶片,感到心里阵阵绞痛。这种花又名朝开暮落花,生命极其短暂。难道自己和章军的故事,也像这花一样转瞬即逝吗?曾经说过的永远,到底有多远?她不知道。
昨天夜里,章军送小锦回来,在外屋抽了一夜的烟。她呆呆扶着冰冷的床沿,一遍遍抚摸自己死去的双腿。
其实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小锦没有出现以前,她便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尽管他依然对她温柔体贴,但那眼波里一瞬即逝的爱意,分明是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的。
起初她只是怀疑,自从小锦搬来不久,他的症状越发明显起来,做饭时游离的神情,看书时的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她便知道,那个女子,按捺不住地出现了。
小锦夜里放很吵杂的音乐,他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焦燥难安。因为他知道小锦睡不好,那是因为孤独。
于是每天夜里,她都要求章军给她喂片安定,然后悄悄吐出,假装咽下后沉沉睡去,果然,就发现他半夜悄悄起身出了门,直到快天亮时才摸了回来。
每一次,她都强忍着不出声,只是用手狠狠掐着自己麻木的腿。每天早上,她都期待他能够讲出真相,可他总是一副温顺的样子,让她欲恨不能。
她闭上眼轻轻地叹息,为什么他瞒着她不肯告诉真相呢?他那么优秀,还那么年轻,却被她拖累得没了一点点当年的豪情。当年,他是学校的一等奖学金获得者,可以获得保送出国的机会,却为了她留校任教;当年,他是全国大学生业余歌手大奖赛的第二名,可以和很多乐队签约做歌手,但为了她留下来,当年…….当年的一切已经随风而逝,现在,他的激情都给了这个女子。
那么他对她又算是什么呢?是怜悯,同情,还是责任?她实在是太累了。每晚一伸手,落空,老公不在她身边。
她知道他对自己的好,但他是个男人,他害怕寂寞。
曾经,在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没有想过生命的延续问题,如今,她却如此地渴望做一个母亲。何况,他还是独子。
其实,她不怪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地守着她,无怨无悔。而她,却什么也不能给他,他们之间,始终是不公平的。
章军站在她身后,许久没有出声。“回来了?”她惊觉后转身向他,带着微笑。“我想和你谈谈。”他犹豫着在她身旁蹲了下来。“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咱们先吃饭吧。”她突然预感到一种不祥,她逃避着,推着轮椅去厨房拿饺子。
“如果我答应你一辈子在你身边照顾你,你会不会介意是什么身份?”他艰难却毅然地开了口。他知道迟早要面对这一天,不如坦言。
“你什么意思?”她顿时慌乱起来,感觉到有人会抢走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明明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无法挽回,她却不甘心。
“我对不起你,我爱上一个女孩,就是小锦。本来是没有勇气告诉你的,可是,她却自作主张地搬来了隔壁。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他握着她越来越冰的手,不敢抬头。
窗外下着纷乱的雨,他听见李临风轻轻地笑。
“我答应过你,我会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小锦说我们以后就住在隔壁,一起守护着你。”
“让我想想,让我安静地想几天。” 李临风轻轻挥挥手,疲倦得不愿回头。
章军离开了,想必是去安慰小锦了,毕竟,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有了自己的骨肉,是该欣喜若狂的吧?李临风想。
看着章军的背影渐渐离去,她吃力地摸索出轮椅夹层里压得有些发皱的离婚协议,那是她刚瘫痪时写给他的。当时他哭了,搂住她,紧紧地,说他会守着她,一生一世。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本来想好好吃完一顿饭再把离婚协议给他,把他托付给小锦,然后自己坐飞机回老家,那里有她的亲人。只是没有想到,彼此连一刻的忍耐都不能够坚持。没了爱和牵挂,谁又能为谁担负得起未来?那么,自己的退缩还有意义吗?她冷冷地笑了,她想,他们忘了,其实要成全还是毁灭这份爱,一切的一切全在她的一念间。
不,决不放弃!她心里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掏出一整瓶安眠药,这瓶药本来是由他小心保管着,近来,他渐渐疏忽了,连她悄悄收了起来都没发觉。她倒出全部的药,大口地就水吞服下去。然后,她对着镜子第一次仔细地画上妆,褪去无名指上的宝石结婚戒指。戒指旁边放着一封她给章军和小锦的信。当他们明天或是后天回来,就能够见到这封信了。
她吃力地躺回到床上,感觉到木槿花正如火如荼的盛开着,她闭上眼,微微地笑了。
在中心医院妇科的一个房间里,小锦苍白得象一株夭折的木槿,颓败而惨淡。她静静凝望着埋首旁边的章军,眼神空洞,迷蒙的大眼中泪如泉涌。
章军用尽全力向墙上打了一拳,血顺着墙壁流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锦知道,爱情就象瓷器,坚硬、美丽,可惜当它一不小心从手中滑落,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章军执意要她打掉孩子,也生生打掉了她关于爱情,关于幸福的所有憧憬。
曾经,她想要给他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风雨人生中可以牵的手、暗夜里永远亮着的灯,让他可以在教书归来有一份可口的晚餐,清晨出门时有女儿甜甜的拥抱,在繁忙工作之余有温顺的女人能替他捶背舒胸。现在,这个愿望就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梦,在梦中有泪狂泄而出,流在糜烂的伤口上,痛彻心扉。
窗外,漆黑的夜,很深很静。夜凉,如水如冰。 小锦伸出双手抚摸腹部,却惟有空洞。
三个月后。
一身素黑的小锦,表情漠然地立在机场的候机室。她已辞掉单位的工作,应聘到外省一家报社做编辑。
章军手上拎着她的行李,一脸黯然,低头问:“还回来吗?”
小锦看着这个善良得有些极端的男人,也许以后再不能见了。有些因果,她记不清,也不愿想,微笑时,如果有泪摇摇欲坠,不过是晨曦刺眼,阳光血红。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一个温暖的借口,是章军给她的。他说:你走吧,我无法把我们的幸福建立在逝去的人身上,我会永远恪守承诺,只爱你。
一个生硬的借口,是李临风给她的。她在遗言中说:我要用我的死来拯救我的婚姻,他永远也不会属于你。
远处有盛开的木槿花,在风中摇弋。
章军每天都定时给阳台上的木槿浇水。
木槿从这一年开始,再也没有死去。每年到了花期,总会盛开许多花,粉粉嫩嫩的,开得娇艳夺目,甚为怡人,他便在夜里对着盛开的花出神。
长夜漫漫。尽头,有多远,章军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从此一切都要自己去承受。在小锦离去的六千多个日子里,他常常做着相同的梦,期待她回来的梦。望着枕上一片润湿,才明白,眼泪只在梦中才会毫无压抑。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孤寂。
学校与家,家与学校,木槿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在木槿花年年怒放的第二十年,突然凋谢了。
章军一动不动地坐在花市的长椅上晒太阳。面前明媚的春光里靓丽的男女走来走去,草地是清脆的绿,挂满水珠。每一个走过的人,步履匆匆,目光灼灼。
章军喃喃自语,自己已经孤独多久了呢?从退休到现在有半年了,没有了学生,生命里就只剩木槿了。
最后一抹夕阳已从天边退去,狭长的街笼罩在一片青灰的暮色之中。他费力地抱起地上新买的一株木槿花苗蹒跚前行。脚下一个蹶趔,险些摔倒。哦,已经老了!他想。
远处一个青春朝气的女孩儿跑过来,扶住他。“没事吧,老先生?”
章军静静看着这个年轻的生命,为那些爱的回忆中一个个瞬间而触动心底的某根弦。他不由叹息一声,摸摸女孩儿的头,“谢谢你,我女儿若在,也该你这么大了!”
阳光从树叶间倾洒下来,整个阳台悬浮着透明的光亮。章军在家里移栽新买的木槿花。
当他把已经成活了二十年的木槿的根须拔出来时,一个赭石色的皮口袋掉出来。
他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慢慢打开,里面有一份诊疗书和一封信。
诊疗书上写着:李临风,骨Ca,晚期转移。
他记得当年最后一次陪她上医院时,因为有急事中途赶回了学校,完了去医院接她时,听她淡淡地说过,肌肉萎缩得很厉害,有可能会影响到上半身的神经中枢。
原来,不仅仅是这样,她知道自己已经患了绝症,不会活过一年了。
可是为什么李临风还要选择吞服安眠药这样决绝而残酷的方式来告别自己?
章军颤抖着打开信,信上的娟秀字迹把曾经的恩怨情长又带到眼前:
小军:
我的日子不多了,无法陪你走完这一生!
这么多年,你无微不至的照顾是我生存下来的勇气,我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小锦出现以后,我很矛盾。一方面,心里感到安慰,你们很相爱,把你的后半生交给她我很放心;另一方面,我又愤恨,你们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就是吃完这顿最后的晚餐,我就会告诉你真相,然后回我的故乡去,那里才是我最后安息的地方,但是,我恨你就这样把结局告诉我。
所以,我选择了一个让我内心既能平息怨恨又能放心地离去的方式。自杀以及一份假的遗书,让你们也尝尝痛苦和离别的滋味。
不过,这都不是我的本意,我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一辈子,因为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木槿每年都会枯萎,如果你还记得我,就会移栽新的花苗,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就会发现这个皮袋了。
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份女人的自私!
临风绝笔
没有谁能安排谁的未来,谁能知道盆栽的木槿竟会茂盛不衰地存活了二十年呢?一切都不重要了。爱或者责任,孰是孰非?章军知道,这个沉重的话题再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留给以后的人去思索吧。在这个永远不能复返的流年里,他的思绪里都是滔滔的回忆。
流年里,两张纯然明净的脸紧紧挨着,似乎隐约听见小锦甜嫩的声音,“你会永远爱我吗?”
“我发誓,永远爱你!”
那时以为手中紧紧抓住的,是永不会断的线。
章军握住这个已经发霉的黄皮书,为错过的华年,为那些在劫难逃的爱怨,为那些病入膏肓的怀念,为已经去日无多的时限而泪流满面。蹲在黑暗中,想哭的欲望,排山倒海,排山倒海般的奔涌而来。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