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旋风偏生赤子心

                                                                                黑旋风偏生赤子心

                                                                             ——夜读《水浒传》之一

      一部《水浒》，虽则人物众多，唯黑旋风李逵面目鲜活，殊令人难忘。李逵形象生动源于他的善恶分明，更得益于他的本真率性，置言之，李逵有着一颗可贵的赤子之心。

       按《孟子·离娄下》所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清代学者杭世骏考证以为：“赤子”源于婴儿的身高，早期“尺”与“赤”通用，婴儿不过尺把高，故曰尺子，即赤子。成年男子身过一丈，方称丈夫。赤子之心意为本性纯真善良。持论如斯，则反对者必不认同：李逵血腥暴力，动不动就舞动双斧排头砍去，如此滥杀无辜，焉有丝毫良善可言？

       诚然，李逵江州劫法场时：“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那里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此时的李逵杀红了眼，确乎过分。然而我们既不能一叶障目，也需要观其大略主流。全面观照李逵的言行举止，其本真纯良应是主流，仍不失其赤子之心。

        第一，他本真，挣脱了虚礼的绳索，虽然有粗鄙之嫌，但令人观之可亲，正如鲁迅将小溪与泥潭的对比，小溪浅则浅矣，但以其清澈见底而让人留恋。他初见宋江时的场景最是有趣：“李逵看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便道：‘我问大哥，怎地粗卤？’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什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些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瞒我，拜了你却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戴宗毕竟是场面上人，言行自然早已规范，他一个劲地责骂李逵“粗卤”“全不识些体面”“如此犯上”，李逵却不以为然，面对陌生人，全不讲那些所谓的礼数，口口声声说“黑汉子”“黑宋江”“却拜甚鸟”，可一旦确认了宋江的身份，他“扑翻身躯便拜”，其率真可见一斑。他因鲜鱼和张顺起争执，他拒绝招安而扯诏骂饮差，皆出于这种源于天性的本真与对自由的向往，只此一点，在理学大行其道的大宋王朝便“物以稀为贵”了。

        第二，他心存敬畏。宋江因题反诗而下狱，戴宗受命将去东京，临行前，“又嘱咐道：‘兄弟小心，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饭食。休得出去醉了，饿着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这等疑忌时，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待你回业却开。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听了大喜道：‘兄弟，若得如此发心，坚意守看哥哥更好。’当日作别自去了。李逵真个不吃酒一，早晚只在牢城伏侍宋江，寸步不离。”一个嗜酒成性的粗人，竟能如此自律，这当然源于发自内心对宋江的敬畏。这种敬畏甚至能转化为舍命的动力。你看在劫江州法场之时，李逵最是拼命，他无愧于“千万人，吾往矣”精神的践行者。他不仅敬畏“义”，而且还敬畏“孝”。“众头领席散，却待上山，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宋江连忙问道：‘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此一哭，尤令人动容，其孝心直可感天动地。也正因为这份孝，他才饶了李鬼性命，并送他一锭银子。

       第三、大是大非面前，眼里揉不得半点砂子。李逵与燕青自东京返回时途经刘太公庄院，闻讯刘太公的女儿被一个叫做宋江的抢夺而去，回到梁山,“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里应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得粉碎。众人都吃一惊。宋江喝道：‘黑厮又做什么？’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此处的动作细节纤毫毕现，生动之极，“睁圆”“拔出”“砍倒”“扯得粉碎”“抢上”“径奔”，这些都是李逵的招牌动作，果敢利落，毫不拖沓，将一个血性好汉推至读者面前，其人一笑一嗔一怒一骂，皆栩栩如生。

       所以我坚持以为，整部《水浒》，李逵是最生动也最成功的人物。如此赤子，在古典名著里确实罕见。孔子以为做人最好是“文质彬彬”，然而，文与质的比例到底怎样才恰到好处？着实难讲，要我说，如果文与质不可兼得，我宁选李逵式的质，而杜绝假模假样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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