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写到老的故事乡土故事故事

互不相欠,各自安好

2018-05-01  本文已影响0人  拾芥
文/顾小是

张凤英是我娘,养我的娘。

这是我在十八岁生日时知道的。

我没想到,我的成人礼居然是这样一个惊天大秘密。

张凤英对我很好,这么多年,我完全没有怀疑过我不是她亲生的。

陈树礼是我爹,木匠出身。村里的大大小小木匠活没有不经他手的。三十五岁那年娶了我娘,就是张凤英。

当时村子里过了二十岁还没娶媳妇的小伙子都很少,更别说过了三十岁。

村里人都把我爹认成了老光棍,娶不到媳妇了。

其实我爹在二十多岁的时候,长得不赖,还有过人的手艺。所以有很多姑娘托媒人来家里问,我爹要不见了一面就没了下文,要不就连见也不见。

我奶奶愁坏了,日日催着我爹去看看,我爹倔,不去。

后来,奶奶没办法了。说,看了再拒绝人家也行啊。

其实奶奶知道爹在想什么。

七月的一天晚上,奶奶把在屋子里发呆的爹叫到院子里。

蛐蛐聒噪地叫着,爹和奶奶坐在木凳上,奶奶拿着蒲扇,爹穿着白色的背心,露出常年劳动所特有的深棕色壮硕的肌肉。

“树礼,别再想那个女人了,你当初娶不起她,现在就算娶了她,也养不起。”奶奶看着爹,眼里有无奈,有心疼。

“娘,我知道。我这辈子娶不上她。可我,也不想娶别人。”爹执拗地歪了歪脖子。

奶奶叹了口气,“你爹走得早,我得看着你成家立业,最好,再生一个大胖小子。不然,我怎么和你爹交代呢。”

“娘,你就别再操心了。”

二十几岁的爹血气方刚,倔得很,奶奶的嘴都快说出茧子了,他还是一如既往。

爹想娶的人,是生我的娘。

爹不看我,抽着烟,像是说给自己听。

她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和那些只知道在茶余饭后嗑着瓜子嚼舌根的女人不一样,她是清秀而美好的。

她总喜欢穿一个海蓝色裙子,像一汪水一样。

我就是看中了她的不一样。喜欢她在槐树下看书的样子,喜欢看她把头发掖到耳后的样子,喜欢她的笑,她一笑,我就醉了。

在村里的时候,我每天都去和她搭话,送她上学放学。她刚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也有了心动。我们两个顺其自然把手牵到了一块。

爹想起来,像回忆起上辈子的事情,烟圈已经把他的手指肚熏得发黄。

那段日子真是快乐。

我们俩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对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我去送她上学,她走进教室时看我的眼神依依不舍,我真想和她一起去听课。我就在课堂外面的槐树下坐着等她。想她就往窗户里看一眼,她仔细听课的样子真美。

再后来,她要去城里念书了。我真为她高兴,她这么优秀,值得去。可是我又有很长时间见不到她,我很想她。可是我不能不让她去,那是她的理想。

爹脸上的表情被烟圈模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从来没担心过她会和别人在一起。

我以为她会一直只爱我一个人。

可是,她不要我了,她去了城里之后就变心了。

我去城里的学校看她时,却看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

那个男人长得很白净,戴着眼镜。瘦,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可她却在他的身边,笑得那么开心。

那醉心的笑啊,是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当时上去就给那个男人一拳,他踉跄一下倒在地上,害怕的样子。真怂。

“你站起来啊,站起来跟我打啊。”

他没有跟我打。

而是她对我凶,“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生气的样子。生气的样子也好看。但是,是为了坐在地上的那个男人。

我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放下挥舞在空气中的拳头。

但我还是拽着她的手跑到了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也平静下来,对我说,她爱上了别人。

就他,被我打了一拳就不敢起来的人,他算男人嘛。

他不像你,有一把子蛮力气。他有文化,会写文章。

文化。原来,那个课堂的一堵墙,隔着的是文化这道鸿沟。

你想要文化,我可以学啊。

可是他爹是教育局的政府官员,你学的来吗。

我一下子怔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树礼,曾经我是喜欢你的。可是来到城里之后,我见到了之前从来没想过,没见过的太多东西,它们吸引着我,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斑斓的世界。

这儿不像咱们村子,只是黑白色的。

我懂了。

你是铁了心不想回去了是吗。

她迟疑了一下,重重地点了下头。

好。

我把我买给她的一条红色围巾递给她。那是今天我卖了五十个鸡蛋换来的。我想,她皮肤那么白,戴红色的一定很好看。

她攥着围巾,对不起。

我回村了。回到她口中的那个黑白世界。我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回去后,我更加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她,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幕一幕,无数次在我的脑海中回旋,她对我笑,成了一幅永恒的照片,每时每刻。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

那时候,我整天没日没夜地干活打木头,我的手被磨烂了,血一层一层地渗出来,进到木头里。我打磨了一块心型的木块,上面有着我的血,有我对她的一厢情愿。我把它埋在了那棵她经常看书的槐树下。

我们之间,到此结束了。

爹的样子在朦胧的烟雾中渐渐清晰起来。

她在城里念完书,就结婚了。她嫁的那个人,就是被我打倒的那个人。

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这个笑是什么意思。

她出嫁的那天,鱼贯而出的小轿车从村口进来,停到她家的门前,小轿车把村子围了个圈。

我本来不想出去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想看她最美的样子。

她真美啊。纯白的婚纱衬得她就像下凡的仙子。她的一颦一笑,那样真,那样透彻,她真的开心。

我的心像是被人剜了 一块,真疼。

她坐上了最前面的那辆车子,吹吹打打走了。

我不知道她会不幸福,要是知道,我当时不会放手的。

她结婚一年后,回到娘家。找到我,把你交给我。她告诉我,这是我的孩子。

她看起来憔悴了一点,不像一年前精神。

眼神里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愫。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当时又惊又喜,问她,“这是我们俩的孩子?你过得好吗,孩子回来了,你也回来好不好。”我恳求她。

她笑了,却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笑。

树礼,我们回不去了。

好好照顾她,还有你自己。这是她走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看着怀里的娃娃,就是你。真奇怪,我看了你一眼,你就对我笑个不停。真好看。

后来,听村子里那些嚼舌根的女人们说起你。

你知道那谁家的姑娘吗,全村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嫁给了城里官员的儿子,当时结婚的时候车子把村子都围上啦,可是现在呢,那个有钱人把她给甩了,好像是因为,因为什么来着,对了,那个女人啊,肚子里的不是她丈夫的。你说啊,看起来文静的呦,怎么能干出这事,要我说啊,这麻雀,怎么也变不成金凤凰的。

我走到她们的面前,面无表情。“不许你们这么说她。”

中间最能说的那个女人啧啧舌,”呦,心疼啦,她当初都没看上你,你还这么护着她。”

“不许你们说她。”我吼了一声。

她们整个哆嗦了一下,不说话了。

后来,我去城里找过她,辗转打听到她和那个男人的家。去了却看见那个男人抱着另外一个女人,我青筋暴起,“她呢,她呢?”他不屑,轻描淡写,“走了。”

“去哪了,她去哪了,”他不耐烦地回一句,“我哪知道。是她先对不起我的。”

我无力地坐在繁华喧闹的城里,却无比空虚。她究竟在哪。

在城里连续找了七天之后,你奶奶托人来城里给我捎信,让我回家。

这七天,我整整瘦了一圈。变得更加棱角分明,更加明白,这一年来,我对她的爱丝毫未减。

后来,我就悉心地照顾你,你真可爱,肉嘟嘟的。我想,你长大后肯定很像她。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因为你,你奶奶对我的催促明显少了许多,但也会留意谁家的姑娘,我知道,她还是想让我娶个媳妇。

其实你娘一直喜欢我,我们见过一次。那次见面之后,她常常来我家干活,还经常给我带鸡蛋和单饼。我知道她的心思,就直接了当对她说,别这样了,我有喜欢的人,不会娶你的。

她倒也乐观,“我就喜欢你,我也不要你什么,只要你接受我的好就可以。”

时间长了,我不再说什么了。

三十五岁那年,你奶奶得了重病,将不久人世。弥留之际,奶奶拉着我的手说,“树礼,凤英是个好姑娘,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能辜负人家,要不,我走了也不能安心。”

我略有所思,说了声好。

第二天我把你娘娶回了家。这么多年,她每天出出入入数十次这里,终于成了这家的女主人。

自此之后,你娘对我更好了,对你也好,和亲生的一样。

这是爹给我讲的故事。

自从我知道这件事后,我总是想去找我的生母。她会在哪里,长得如何美貌,叫爹这辈子无法忘怀。

这成为了我去南京上大学的原因。

因为是从村里人口中听到的。

她们的消息总是那样神秘而准确。

但是我想,我是不会认她的。这么多年,是娘一点一点照顾我,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张凤英就是我娘。

而她,是一个情感的存在。

“爹,那你恨她当初和那个人在一起吗,”

爹摇摇头,“不,早不了,她有她的选择,人各有志,我不能以我爱她的名义绑她一辈子。要是和我在一起,就会在村里待一辈子了吧,她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我知道,我不强迫她。”

“只是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我突然觉得爹老了。

又心疼他。

那个人,你究竟在哪。

上了大学以后,我通过各种方式去寻找这个名字。我知道,那是给爹的一个交代,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个交代。

好几个月过去了,符合各方面条件的,一共有六十五个。

我马上又投身到了找人的计划中。

这项任务,庞大而重要。

好在,她真的在南京。

在我找到第三十三个的时候,她出现了。

那是一个中档的居民小区,我正对照手中的信息纸将楼号作比对时,她正向我走过来。

我不知道当时是有种什么力量使我回头,这种无法解释的现象。姑且把它看成一种缘分。我和她之间的缘分。

我能一眼认出她是因为我和她长得太像了。爹说得没错。

她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手臂,那个男人微胖,他们在谈论着什么话题,笑得很开心。

男人另一侧手臂挎着一袋新鲜的蔬菜,看样子,是刚逛完菜市场。

她的身材有些丰腴,虽然擦了化妆品,但还是能看出来她眼角的皱纹。

但是,从她笑着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是幸福的。

大概是我瞅得太入神,她也侧下头看了我一眼。向我礼貌性地微笑一下。

你看到刚才的那个小姑娘了吗,

谁呀,

就是刚才一直瞅着我那个。

怎么了,

她好像年轻时的我呀。

你年轻的时候长得真是漂亮。

我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有泪水盈满眼眶。

我不该去打扰她。也许我和她此生的缘分,就在刚刚的一眼。

后来,我回到家。告诉爹我没有找到她。

爹说,“算了,天大地大,哪是那么轻易能找到的。再说那帮嚼舌根的说得准不准也不知道。”

“也许她呀,根本就不在南京。”

“那你还想她吗。”

多年前扎进心脏里的一根针,拿出来了,也没有流血,但那个洞永远都为那个人留下了。”

“现在我只想和你们娘俩好好过日子。”

我看着灶台旁因为我回家而一直忙碌的娘,这么多年,她没有生自己的孩子。就是怕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会得不到最好的爱。

我们三个才是一家人。

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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