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挚爱的亲人们烛光里的妈妈生于六十年代

干妈

2017-05-22  本文已影响278人  慕读

吕文新:汉语词典––【干妈】: 义母的俗称

1.

我的干妈叫刘XQ,我已经四十多年没有她的音讯了。她要是还在的话,应该有八十多岁了。

我从未叫过她一声干妈,我只叫她刘姨。“干妈”这个称呼来自妈妈。每当妈妈跟爸爸吵架时,就说爸爸给我找了个干妈。

刘姨不比妈妈年轻,也没有妈妈漂亮。但刘姨有一样东西,妈妈没有––刘姨有时间看我。

2.

刘姨在北票一中校门口的收发室里工作,我至今不知道她的职务的确切名称。收发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负责收发报纸杂志信件邮件、接电话、传话、接待访客、帮助教工订牛奶和打牛奶、烧开水炉、灌暖水瓶、照看蒸汽锅炉给学生热饭,维护取饭盒时的秩序。一中的教职员工和学生们,不论长幼,都称她为”刘姨”。

收发室里还有电源总开关。总开关下面是电铃开关和一中大门上的灯开关。每天上下课的铃声就是刘姨按动的。到了天快黑时,刘姨就会点亮大门柱上两盏火炬形的灯。火炬被紧握地在两只金色的、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手里,一年四季,不惧风雨地从钢筋水泥的柱子里伸出来。

刘姨还有一项额外的工作––为教职员工看孩子。

那年代,白天停课闹革命,晚上还要政治学习,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教职工一天三顿都在学校食堂里吃,家只是个睡觉的地方。有孩子的家庭,要不就是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养,或者是请农村的亲戚养。若家里没老人也没亲戚,就把婴儿送到“阿姨”(保姆)家,而自己能去食堂吃饭的孩子就没人管了。

好在有刘姨。开会前把孩子放在收发室,交给刘姨,散会后再把孩子领回家。

3.

我家虽然也有农村亲戚,可是因为爸爸成分不好,亲戚之间不经常来往。而正是因为成分不好,爸爸工作就特别努力,当教师四十多年,从未请过任何病假事假,妈妈则处处显积极,次次运动都不落人后。因此,我在收发室和刘姨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

看孩子虽然不是刘姨的本职工作,但她很喜欢为大家义务看孩子。

刘姨尤其喜欢我。

我知道她喜欢我,是因为她总在夸我。

我妈妈经常对我说,“你是前奔儿喽后勺子,一毛钱卖了也没人买。” 可刘姨却总夸我长得俊。妈妈还说我笨,不会叫人,可刘姨却表扬我有礼貌,会说话,还识数认字。

4.

其实,我识的数和认的字,大多是刘姨教的。

当邮递员把一大沓子《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送来后,刘姨便让我查数,算术课就开始了。边查边把大张的报纸折起来,在报纸上边的空白处写上“党支部”、“工宣队”、“教导处”、“总务处”、“政治组”、“语文组”、等等。刘姨总是让我写,说这是我的写字课,让我大胆写,反正那是给我自己看的记号。因为折完了报纸、做好标记后,是由我送到各个办公室里去的。刘姨信任我,让我替她送报纸,我可自豪了呢。

分发完了报纸杂志,刘姨就让我念收发室里留下的那一份。从大标题开始念,我一边念,她一边用笔把我认识的字圈起来,顺便把不认识的字教一遍。等爸爸来接我时,她会骄傲地指给他看,并让我数一下,今天学了多少个生字。慢慢地,我认识的字越来越多,能数的数字也越来越大,有的教职工抱怨报纸都被圈得没法看了,刘姨便改圈我不认识的字。而我不认识的都是比较难的字,有的人看了看那些圈起来的字,误以为我都认识,便夸我很聪明。

别人夸我,刘姨高兴,爸爸更高兴,只有妈妈不高兴,妈妈便说刘姨是我“干妈”。

刘姨并没有跟妈妈计较,可能她经常被别人说成“干妈”。

5.

刘姨特别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可惜她没有。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她或她的丈夫不能生孩子。我那时还不懂怎么个不能法儿,反正是刘姨没孩子。所以,刘姨只能喜欢别人家的孩子,不论是男孩女孩,她都喜欢,而且从不掩饰她的喜欢,喜欢得让某些亲妈感觉不太对劲。

终于有一年,刘姨请假生孩子去了,不久就带来一个小女婴。第二年,又请了一次假,并带来一个小男婴。可随着两个孩子逐渐长大,人们开始悄悄议论,说两个孩子长得即不像刘姨,又不像她丈夫,尤其是两个孩子互相也不像。

那时没有电视,没有小报,没有八卦杂志,打听和传播别人家的“事”,是业余时间的谈资。

6.

当小男孩开始学说话时,刘姨便开始办理调动手续了。

刘姨的理由是,她不想在收发室里工作了,因为有一天中午,正当刘姨在热水炉旁,帮学生们取热好的饭盒时,突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在收发室里避雨的一个女学生替刘姨抓起了听筒,不幸被雷电击中。虽然那女孩被冠以“欧阳海式的英雄”,可刘姨认为她是替自己牺牲的,一直无法释怀。

学校领导当然不同意,人事调动是个很麻烦的事,再说有刘姨在,很多琐事都替领导办妥了。有刘姨义务替大家看孩子,领导们就可以放心地把永远也开不完的会延长至下班以后。

在随后的一次全体教职工大会上,书记特意对刘姨不久前的一次壮举提出了表扬。那时,一中校门前的教学楼还没竣工(那教学楼的水泥是化学老师配的,石子是数学老师领着学生砸的,地基是随着语文老师的劳动号子夯的),卷杨机还高高地竖着(那卷杨机可不像现在的建筑升降机,是物理老师自己做的,只不过是一个电机,拉着一根钢缆,自两根支架中吊块平板, 主要用来提升手推车,从不用以载人,没有任何自动制动装置)。一天傍晚,家属院的两个小男孩跑到升降平板上去玩,其中的一个搬动了开关,把站在平板上的另一个给升了起来。是刘姨及时发现了险情。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快速跑到卷杨机旁,便拉下了收发室里的电源总开关,避免了平台带着那个男孩从三层楼高的支架顶端飞出去的危险。

7.

表扬治不了刘姨的心病,尽管领导说刘姨已经将功补过,她仍坚持要走。其实,功与过对刘姨来讲都不重要了,此时,她最担心的是两个刚刚懂事的孩子。

那时的人们,斗争性特别强,为公为私都可能吵架,甚至因为政治观点不同而吵架。凡是担心刘姨会成为自己孩子“干妈”的妈妈,包括我的妈妈,若是与刘姨发生了矛盾,很难保证不使用这句话做刀枪:“你的孩子不是亲生的”。

孩子们的斗争性虽然不强,但难免有时会口无遮拦。若当刘姨的两个孩子与小伙伴发生争执时,很难保证不甩出这句话:“你不是你妈亲生的”。

刘姨认为,只有带着孩子,远离北票,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才能保护好孩子弱小的心灵。

8.

那个年代,异地工作调动是个莫大的工程,夫妻两地分居几十年都解决不了,怎么可能有单位会有两个位置给刘姨和她的丈夫呢。刘姨开始调动的事,以及调动过程的曲折,都是我长大后,听爸爸妈妈说的。

至今,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个城市或乡镇,但肯定是个没人想去的地方。没有任何人听到过刘姨的消息,包括爸爸,包括我,包括所有她看过、爱过的孩子们。

9.

某日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到刘姨的收发室去做作业,还帮刘姨分发报纸杂志。记得那天是送刚到的《红旗》杂志,扉页里是整张的英明领袖华国锋的主席像。与毛主席像有同样的画面比例、同样的淡蓝色背景、同样整齐的发型、同样款式的中山装、领口扣着同样大的扣子、露出同样窄的一条白领。更惊人的是,华主席与毛主席有同样饱满的脸庞,而且还都红光满面。

刘姨和我一起仔细端详着华主席像,不禁咂舌道:“华主席和毛主席长得真像啊!”

收发室里某闲坐的人猜道:“也许华主席就是毛主席的亲儿子呢。”

“亲生的也没有长得这么像的。”另一位说。

然后一屋子人突然意识到,当着刘姨的面讨论亲不亲生与像不像的关系不大好,尽管是刘姨先引起的话题。

我抱起一摞杂志,到各办公室去分发了,大家也很快各忙各的去了。

第二天放学后,刘姨没在收发室。

第三天也没在。

... ... ... ... 

我再也没看见过刘姨。

10.

我的干妈名叫刘XQ。

我很想念她。

吕文新
二〇一七年五月
于新西兰奥克兰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