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听的颜色
先听几首流行歌吧!(此步骤不可跳过喔!!!)
1.橄榄树 2.滚滚红尘 3.Norwegian Wood(“挪威的森林”,来自Beatles) 4.Scarborough Fair(“斯卡波罗集市”,电影《毕业生》的插曲)
我很喜欢这几首歌曲尤其是第三首,最近总听它。抛去“回忆”“情怀”这些略装逼的姿态我要说,其实,这些歌曲只是被加进了一种特别的颜色,所以听起来很清凉柔软。在音乐中,许多元素可以被称为颜色,比如“特种调式”、“色彩和声”、“配器”或者“效果器”。脑袋灵光的作曲者会小心翼翼地用,用得妥帖到位,便能妙笔生花。这四首歌就是用到了一种在中世纪被叫做“多利亚调式”的东西,有古古的香味,特别得特别。
两千多年前,哲学老祖柏拉图就点评过调式的特别功用。说,“吕底亚调式来自小亚细亚,这地方的音乐柔缓悲婉;伊奥利亚调式来自在小亚细亚西海岸,这地方的音乐柔缓缠绵;多利亚调式希腊北部,这地方的音乐简单,严肃,激昂;弗里吉亚调式也在小亚细亚,音乐发达较早,特点是战斗意味很强。”柏拉图所说的多利亚调式跟上文提到的多利亚调式不一样,一样的反而是弗里几亚调式。原因很长,公元前四世纪亚里士多赛诺斯总结出七种调式但是罗马帝国崛起让希腊文化衰落一些知识分子努力继承了部分音乐理论当然那时候也不管这个叫理论当基督教成为罗马国教并且拜占庭罗马实力壮大时教父们成了希腊文化的保管者五世纪西罗马灭亡波伊提乌在著述时就已经搞错了古希腊音乐的一部分参数然后黑暗的中世纪到来然而距离希腊较近的拜占庭或多或少保存下来的音乐理论慢慢又反哺西欧修道士开始借鉴这些理论编辑圣咏但错误终究还是发生了十世纪前后有人在一本音乐著作中沿波伊提乌的错误前行——,此后古希腊的弗里几亚调式就成了中世纪的多利亚调式。反正不管叫它什么,东西就在那里,不会变。
在上面四首歌中,我们能很容易听出一个最常出现或者最能给你回归感安全感的音,就拿《橄榄树》来说,齐豫唱出的第一个音就是这个音,《斯卡波罗集市》也一样。这个音的专业术语叫“主音”(tonic),它就是一首乐曲的重心,音符走到哪里都要最终返回它。只有这样,音乐才能归家,其实不是音乐要归家,是人,谁愿意永远漂泊。古希腊和中世纪欧洲的先人早就发现这个道理,柏拉图说的这个那个调式,就是以某个音为终点的旋律进程。既然终点确定,我们就可以看看这些歌曲里面发生了什么。除了主音,歌曲里还有很多音,而且好像还有个音也经常地出现。是的,它就是除主音外第二重要的音,术语叫“属音”(dominant)。英文dominant意为“首要的,占优势的”,与“属音”的“属”意思上有偏差,但这只能怪那些早期的中译者。在《滚滚红尘》中,歌声不在响起主音上,而是属音。这也很正常,只要最后一个音回到主音,我们就可以维持之前的结论。实际上,在中世纪,欧洲教堂修道士们要唱圣歌,有一大串圣经歌词要在属音上唱完,只是一开头一结尾从主音起到主音回,这就不好说究竟谁主谁次。名嘛,就是个符号,有时候无所谓。到此为止,我们已经抓住了最关键的线索,这四首歌曲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这两个音。如果继续把它们所用到的音全部找出来从低到高排成一列,我们就写出了一条音阶,从re到高re,re-mi-fa-sol-la-si-do-re,用简谱也可以写,23456712,这就是柏拉图说的弗里几亚调式,中世纪教会中使用的多利亚调式,其中re是主音,la是属音,其他所有音都围着这俩宝贝转。仔细看这条音阶,其实它的构造非常像小调式,就是从la起始的la-si-do-re-mi-fa-sol-la,67123456。唯一的不同是,多利亚的六级音si,7,与主音re,2,之间构成了奇特的大六度,这就让听惯了小调中小六度的耳朵感觉到意外,这个音程也被称作“多利亚六度”。仅仅半个音程距离的改变就改变了一条音阶的色彩,也赋予了一首歌曲不一样的风味。我们现在听到的大部分流行歌曲,不管港台大陆韩日欧美,基本上都在用18世纪逐渐定型的大小调外加一些五声调式,而那些古老的教会调式被慢慢挤出了人们的听觉。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听完《Norwegian Wood》后那么激动,因为它的音响色彩很特别,很少能听得到。
奇怪的是,多利亚调式在西方古典音乐中的运用并不多,这是相对于弗里几亚调式,即从mi起始的mi-fa-sol-la-si-do-re-mi,来说的,后者最典型地最经常地被当做是西班牙风格音乐的标签,来听几首,《阿斯图里亚斯的传说》(西班牙作曲家阿尔贝尼兹《西班牙组曲》第五首,1886-87),《特里安纳》(依然是阿尔贝尼兹。《伊比利亚组曲》第二卷第六首,1906)。不光西班牙人把它当做民族性的体现,一个美国人,塞缪·巴伯(Samuel.Barber),他那首名气最大的《柔板》,也用到了弗里几亚调式。在电影《野战排》里,威廉·达福被越南民兵击中跪地指天时响起的正是这段音乐,它也隐喻了西方文明遭遇到他者后重新审视自身过程中的镇痛。
不管是多利亚调式,还是弗里几亚,我们总还是能从现代文化的夹缝中闻到它们,它们只不过因为时代的变更而转换了容貌,或者躲得更隐秘。《斯卡波罗集市》,据说原先就是首英国民谣,据说可以追溯到中世纪。保罗·西蒙(Paul Simon )1965年从朋友那里学会了它,同年将它编进自己的专辑《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1968年被电影《毕业生》作为插曲使用。传统力量之大,有时候让人想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