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怨无悔 - 五十岁人生伊始

2018年6月15日· 湖南益阳 · 作家周立波故居 · 故乡的土壤和孩子们的鼓励永远是我内心力量的源泉 2018年6月30日 厦门鼓浪屿 我和美丽的女儿

这刚过去的几个月对我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一段时间。

五月二十四日交上辞呈后，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几个星期，这其中包括我四十九周岁的生日。在我将离开帝斯曼公司的消息在内部公布之前，每次开会或与同事相聚，我都感觉自己在欺骗他们，似乎我已经有了外遇了，却还让那个和我一起过了二十几年的恋人依然以为他是我的唯一。

说公司是恋人好像有点夸张，但其实真的没有。自从一九九四年加入罗氏公司，二〇〇三年罗氏维生素被帝斯曼收购我跟着进到帝斯曼，在自己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我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搬迁过无数次，交了无数至交，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职场的患难和欢乐，见证并参与了这家了不起的传统荷兰企业走向国际化并以科技创新和可持续发展为己任而改变世界的进程，在此过程中还生育并拉扯大两个孩子，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早就扯在一起分不开了。

六月十九日刚过完端午节，我把团队的管理人员都召集到上海开业务会议。大家讨论好了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又准备大干一场，到会议快结束时我制造了一个安静的空档，环视一周后告诉大家我要离开了。马上有几个同事眼泪不停。我也一直是个爱哭的人，怕一发不可收拾，便强忍着不哭，只好不停️地说话以掩饰自己不平静的内心。正好那天上海倾盆大雨，有一个同事说因为我要离开他们，连天也在哭。

在那之前的一个周末，我和好几个同事一起去参加一个慈善募捐活动，我们在一起开心至极。今年以来，我一直和大家说我们在一起工作一定要快乐，有快乐才会把工作做得更好。我女儿也在场，她是当时唯一知道我打算离开公司的人，那天她第一次深深感受到我和同事在一起时那份真诚的快乐，于是好几次偷偷问我怎么舍得丢下自己从无至有打造的团队和业务，那眼神似乎是在谴责亲妈丢下亲孩子那样的残忍。

可是这次我下了决心要走。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公司了，更不是因为我不再喜欢我的团队，而是因为我突然强烈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呼唤，我已经在罗氏和帝斯曼公司工作了二十几年，再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一定会留下遗憾的。我不希望将来任何人（包括多年来公司最高层最爱护我的领导人）为我的遗憾买单。

为了让自己的一生过得无怨无悔，我一定要走。

我的辞职信包括这样几段话：

“我怀着最深的情感和一颗感恩的心，经过长时间对内心的探索和反思，决定离开工作了二十几年的帝斯曼去追求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在我的后半生，我希望在持续个人职业发展的同时能更好地连接我的过去和未来，包括我曾有的梦想以及将来的愿望和兴趣，同时也让我自己未来的人生轨道更好地和我孩子们的人生轨道相连。

正如大家知道的，我来自一个清贫普通的家庭。一九九四年我很幸运地被罗氏公司录用并从瑞士巴塞尔开启了我的职业生涯，自从二〇〇〇年底我去了美国后，这些年我的主要精力用于开拓和发展公司在美国和亚洲的业务。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世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我的孩子们也逐渐长大并开始思考他们的未来。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启了人生的后半生时，我心里开始默默寻找下一个人生阶段的目标。而这个目标虽然并不明确、也没有终点，我却很希望能把自己过去的梦想、现在的发展、未来的愿望以及孩子们的选择连接起来。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希望我能继续有一段时间在亚洲和北美之间发展。这些年虽然我也经历了一些困惑，最终我开始重新找到力量，并相信人生的关键是努力付出，梦想不分大小，都值得去追求。

此时我正好得到去Aptar集团的工作机会。（注：Aptar集团是一家在纽交所上市的以芝加哥为总部的跨国公司，是为制药、化妆品、家用产品、食品饮料等行业提供创新性配出系统和包装产品的全球佼佼者。) 当该公司的首席执行官Tanda先生，也是我以前的老板，邀我担任亚洲区总裁并成为该公司的一名执行董事时，我必须承认自己当时心潮澎湃。做为一名在湖南乡下田埂上光脚长大的毛丫头，能够在一家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的美国老牌公司扮演一个战略性的角色，和非常重视亚洲发展以及自己完全信任的首席执行官以及其他志同道合者一起共事，能在这亚洲崛起的世纪在亚洲做点实事，这不是一生中能经常碰到的机遇，我真不想错过。

撇开理性的思考，我知道离开帝斯曼从情感上来讲将是非常困难的。从年轻时候起直到今天，帝斯曼及当年的罗氏文化塑造了我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因此是我整个人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到那离别的日子，我的心会痛，我会哭，我人生的一部分将永远留在帝斯曼，也会有很多帝斯曼的基因随着我走到人生的下一步。对于这个公司，以及这个公司一个个杰出的领导人，所有帮过我的人，我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只能永远铭记于心！”

我的辞职消息公布的当天新公司也对外宣布了对我的任命。于是我这几个月内心隐藏的悲喜不安变成了可以表现出来的悲喜不安，甚至害怕。离开一个几乎睁眼闭眼都想着的公司和一群无比喜欢的同事去一个不太熟悉的环境和领域，那么多人看着我，盼着我能做出成绩来，而我还不知道这成绩将来自于哪里，因为在未来任何企业的发展中，目标将比以前更含糊，行业之间的界限也将更不明确，科技的发展正在给我们的社会以及人类带来新一轮的震荡，我们也将更容易迷失，而我，我这样的害怕在我自己看来是很正常的。

在这样的时候，很多朋友同事给了我无限的勇气去面对未来新的挑战。其间也不乏亲人好友由衷地为我担忧，说，“你一个女子，都到这个年龄了，大家都等着退休了，还折腾什么？” 对这样的担忧，我想说，“真是不好意思，我确实还想折腾，我还有整个后半生可以令我折腾。折腾也是过日子，不折腾也是过日子。我还有精力、也有能力去折腾，为什么不呢？”

生日那天我和母亲通电话，我告诉她我要换公司，母亲说，“现在的工作好好的，你偏还要去一个新行业、新公司。但是既然你想去，那就一定有你的理由，那就好好做呗。” 八十七岁老母接着又加上一句，“看来你还会在国内多呆几年，要是到时我还活着，明年你回家过生日，好不好？” 我听了一边泪崩，一边激动，既然母亲相约于明年我的生日，我感觉自己又有了一整年的动力，突然又觉得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要的其实不是很多，我很想要每年和母亲过生日，越长久越好。我只想任何时刻都能对自己说，到今天为止，这一生，我无怨无悔。

前五十年跌跌撞撞，尚且如此。后五十年放下包袱，无欲则刚，更当如此。

接下来的日子我继续收到很多邮件、微信和短信，其中有两个人给我的鼓舞尤其让我感动。

六月二十一号半夜我收到Hubbard教授发来的祝贺信。Hubbard教授是现任哥伦比亚商学院院长，也曾是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他给我写信说，“湘伟，我从同事那里知道你被任命为Aptar集团亚洲区总裁，对此我想向你表示由衷的祝贺。 我相信你身上展现的领导力以及商业头脑代表着我们商学院希望灌输给所有学生的最佳品质。...... 我很荣幸地把你当做一名哥伦比亚商学院杰出校友，并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夏天。”

十年前哥大商学院的毕业典礼上我得到Hubbard教授的祝福，那一刻记忆犹新。

我不知所措，过了三天才给Hubbard教授回信，并坦白告诉他说，做为一名中国湖南农村长大的孩子，哪怕是在我小时候最宏伟的梦想里我也从来没有想象过哪天会收到哥伦比亚商学院院长的这样一封祝贺信。

Hubbard教授的信让我首先想到的人还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没有上过学，所以她这辈子最崇尚的东西不是钱，不是名，而是知识、学问和学习的机会。在我母亲八十七岁的人生轨迹中，她从来没有去任何一所学校读书的缘分，也从不知道哪个学校比哪个学校更怎么样，但母亲不止一次很骄傲地说起过，当年她把我从乡下接到城里一家一家学校找人送我读书，是我出生后她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虽然这样一位世界著名商学院的著名领导人发来的祝贺并不能代表我现在有什么学问 - 很惭愧，尽管我还算勤奋好学，但一直在半商半文之间徘徊不前，确实没有什么学问 - 但母亲可以从我非常高兴的声音中听出，这应该也算是一件令她感到骄傲的事情，甚至她可以再次自豪地提起她当年第一次送我去读小学时我百般反抗的情形。

2018年6月16日端午节前夕 · 湖南益阳家中 · 这世上没有任何语言和文字能表达我对母亲的爱和感激

另外一封给我莫大鼓励的信是从领英网上收到的，读完后我很想哭。它是我在美国工作时的同事桑尼亚写来的。

桑尼亚是一位出生于贫民区的黑人女子，因从小没有父亲，她和弟弟妹妹们和没有经济来源的母亲一起为生活四处奔波。周围环境的极端贫穷和混乱使她从小看不到任何希望，在饥饿和颠沛的生活中她唯一的理想是嫁给黑帮老大能吃好住好。幸运的是，她几次三番辍学都被好心的老师留住，终于考上了美东一个顶尖的理工大学，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并成为一名化学工程师。后来她又成功转型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化妆品市场营销管理者。在我知道的很多关于个人奋斗的故事中，桑尼亚的故事第一次让我开始体会到美国底层黑人女性，因她们每一个个体都背负着自己祖辈被压迫的沉重历史和基因-她们的集体记忆，需要走出的路是真正的艰难和不平凡的路。

桑尼亚给我的信中说：

“湘伟，你是一个真正的开拓者。因受了你的激励而提升自己并成为优秀的领导者的人数永远不会被你充分地知道，但你要知道这些人有很多。认识你，看着你的闪耀是一种荣誉。

你知道有人说过‘你不会记得别人对你说的每件事，但你会永远记得他们让你产生的感觉’。

而你给我的‘感觉’是你是一个‘黑马之王’，一个有着惊人故事的胜利者，是一个真正能从赋予他人力量中获得生活的乐趣的人。而做为一个也想赋予他人力量的人，我所知道的一件事情是，有时候我们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对我们的付出感兴趣，有时候我们会觉得没有人会在乎你做或者不做什么，或者有时候我们会觉得我们的努力完全不会被人察觉。而令人庆幸的是，这些都不是真的。我想我代表成千上万个也许永远无法亲自对你这样说的人想告诉你，你真了不起。你的人生尖叫着‘一切皆有可能’ ！每次我想到你来自中国一个底层的地方，看看你现在的人生，你的家庭对你的教育投资的非凡愿景和支持，使得你真的超越了许多世界。真的连看到你也是一份礼物。它提醒其他人什么都是可能的。你的故事正如玛雅·安吉罗所说，‘我一个人来，但我代表一万个人站在这里’。

我希望我能给你这本Seth Godin写的书《月球上的足迹》，但他按照他Seth Godin的典型做法，不按常规地写了一本买不到的书。我从参加他的课程中得知，他整本书的要点是，对于伟大的梦想，总会有反对者。但我们不要去担心他们，那些人是那些曾经预言不可能去月球的人。而现在月球上有脚印！你，湘伟，你正在创造着你的成就。你就是个月球漫步者！

且我也爱你。谢谢你相信我，雇用了我。这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礼物之一。你教会我大胆，教会我敢于冒险，教会我为我所信仰的东西奋斗。只要我活着，我都会记得你。”

桑尼亚说她写这些文字时流泪了。我读这些文字时也流泪了。

此时二〇一八已经开启它的下半年，我的人生也已经开启我的后半生。

我的记忆回到二十一年前，一九九七年七月一号清晨，我和女儿的爸爸带着我的父母、带着不到三个月的女儿从苏黎世飞抵北京。那天清晨我们一进入机场，抬头看到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中英文横幅：欢迎香港回归祖国后第一批抵达的客人。

那个时候谁也不会知道中国以及这世界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还年轻，也没有细想过是在这之前发生的什么样的变化促成了这样的里程碑事件的发生。那样一个日子，香港回归本身，对中华民族过去上百年的耻辱画上了一个时代性的终点，除此之外，年轻的我根本没有想过它对一个国家真正承前启后的划时代的影响。

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开启，那是我们很多当下还活着的人在上个世纪经历了数次的事情。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们都是偶尔才会后知后觉的，更不会先知先觉了。这包括我上面写的那个让我终身难忘的横幅所纪念的日子，我对它的难忘也是我的后知后觉。与其说我当时就对那样一个横幅所表达的意义有深刻的认识，倒不如说，我当时只是想，我和我的一家，尤其是我的孩子，多么幸运。

现在我知道，对于我个人来说，那样的场景，一对年轻的夫妻抱着手中美丽的婴儿和父母一起快乐地远游欧洲后回国，那样的日子，也是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

现在我女儿二十一岁了，青春貌美，正是我当年从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的年龄。这个周末我带她来到厦门。因为厦门是我和她父亲相遇的地方。我带她在鼓浪屿走遍开满三叶梅的小巷，在思明南路寻觅我曾经留恋的小馆，在海滨大厦和轮渡码头前感受时光的缩影。我告诉她，她的生命的起源，最早来自于两个年轻人在这座滨海城市相爱的火花。如果这个国家没有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全面展开的对内改革和对外开放，这个世界就不会有她和她弟弟；我的人生、以及我们周围千家万户的人生都会大不一样。

我写这些字的时候，女儿在我身边知足地睡着，儿子在美国他父亲家里美美地吃着晚餐，母亲坐在湖南老家的沙发上安静地打盹，心里一定在盼着我们下一次回家。我看着天海一色的窗外，阳光热烈地照着万物，厦门这座翠绿的城市向海伸出无数有力的臂膀，拥着一弯弯浅黄色的沙滩或是一处处深棕色的礁石，岁月静好，而我的心里充满了涟漪。

在这临近五十岁的当口，人生伊始，我将不忘初心，尽我之所能上下而求索。当一切归零，我唯愿感激这一生，无怨无悔无憾于每一次呼吸。

（第一稿）

二〇一八年六月至七月二日，于上海、厦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