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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曲

2023-05-11  本文已影响0人  安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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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进宫的那年,只有五岁。

我姓陆,名清浔,是护国公陆誉的嫡孙女。以我的身份,进宫原也不意外的。

可我不想进宫,更不想这么早就进宫,在马车上抱着阿娘哭了一路。阿娘也红着眼睛流泪,却拿手帕给我擦干了眼泪,帮我理了理头发,又塞给我一盒我最爱吃的银丝糖,和我说:“进了宫,可一定要听太后娘娘的话啊。如果有什么事,记得多问问冬青。”

冬青是我的大丫鬟,这次会陪我一起进宫。她只有十五岁,但很是稳重,帮我补了妆容后道:“小姐别哭,太后娘娘会不喜欢的。”

我几乎立刻就不敢再哭了。

我听说,太后娘娘是阿爹的姐姐,我的亲姑姑。但我从未见过她,不能从“姑母”这个称呼上感受到半点亲近。

我只知道,皇上才十岁,大权尽数在太后娘娘和祖父手中。我进宫,就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只是不敢说罢了。

我和冬青跟着一名宫女前往太后娘娘的寝宫。宫里的路七拐八绕,很快我就感觉累了,却不敢闹,只能忍着继续走。一座又一座相似的宫殿被我们甩在身后,在我快被绕晕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一座更加华丽的宫殿。我知道那就是太后娘娘所居之处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带路的宫女先行去通传,我和冬青只能在外面等着。这时我才注意到,那殿外还跪着一个比我大一些的男童。

我知道他就是皇上,即便他穿着常服——宫里这个年纪的孩童,只有皇上。

他微微垂着头,身子却挺得笔直,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跪在这里,只是想起来,他并不是太后娘娘所出。他的生母早在他出世的时候就去了。

我抱着阿娘给我的银丝糖站在原地,想起同样生母早逝的庶妹。小小一个人分外懂事,每次和阿娘行礼都显得小心翼翼。我不懂,明明阿娘待她颇为亲善,她何必还总有些畏怯。阿娘说:“因为我不是她的生母啊。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差别总是很大。”顿了顿,又说,“清浔可要让着点妹妹,她没你幸运,吃不到自己亲娘做的银丝糖,挺可怜的。”

后来我知道,庶妹还算是幸运的,毕竟阿娘待她亲善。若是遇到了严苛冷漠的嫡母,日子才过得更加艰难。

我想了想,叫冬青帮我打开锦盒的盖子。阳光撒下来,把锦盒里的六块糖照得金黄透亮。这六块银丝糖是阿娘最后做给我的点心,我有点舍不得。

可我还是捏起了一块。我抱着锦盒走了一路,加上正午阳光太盛,银丝糖有点化了,表面有些黏手。我感觉有点可惜,但还是绕到他面前。他依旧垂着眼帘看着青石板,似乎完全没留意面前多了个人。我也不管,就捏着银丝糖送到他嘴边。

或许是嘴唇突然碰到东西惊了他,他身子不自觉地后撤了一些,这才抬起眼帘看我。

他瞪大眼睛盯着我,透着几分意外和茫然,“你是?”我说我是护国公的孙女,他“哦”了一声道:“母后说的就是你。”

我冲他笑了,又把手中的糖递过去几分,“皇上,吃块银丝糖吧。我阿娘说它又香又酥,吃了心情就会变好的。”

他不再说话,就那么盯着我,盯得我莫名其妙——不就是块点心吗,他难道还会疑心我下了毒?

我的脸都快笑僵了,手也快举酸了,正想把糖收回去,他却突然接过了那块银丝糖。

只可惜又在太阳下晒了一会儿,银丝糖化地更厉害了,表面化成了点点细小的水珠,细密地连在一起,乍一看上去像是出了一层细汗。我赶忙缩回手,冬青塞给我一条手帕让我擦手,那些粘腻的糖渍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我有些心虚,正想道歉,就看见他自个把化了的银丝糖送进了口中。

他……他应该从没吃过这种化了的点心吧。给皇上吃化了的点心,有没有什么罪,会不会被罚啊?

我有点慌,一慌说话就不成句子,“皇……皇上,我……民女……没,不是……”

他歪头看着我,突然笑了。眉眼舒展开来,就连眼睛也更加清亮明朗,就像今日无云的蓝天一样。

“味道很好。”他道,“多谢了。”

这时,先前通传的宫女又走了出来,道:“陆小姐,太后娘娘有请。”她又看了眼依旧跪着的他,唇边竟勾起了一丝嘲讽的笑,“皇上也请。”

我们一同走了进去,冬青替我拿着锦盒跟在后面。我看到一个美艳的女子闭着双眼倚在椅背上,一只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被蔻丹染得鲜红的指甲轻轻扣着扶手。两名宫女跪在她两旁,一人为她捶着腿,一人正替她剥橙子皮。

她三十多岁,看起来却依旧年轻。

我们的问安声让她睁了眼。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她艳丽无双,却太过锋利,眉眼间似乎都藏着些刀光剑影。她细长的眸子扫了我一眼,唇边绽出点笑意,“哀家记得你叫……清浔是吧?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自己的小侄女。”

我不喜欢那样太锋利的美,似乎靠近她就会受伤。可我没胆子忤逆她,只能乖乖地上前去。走到她身边,我偷偷斜了眼睛看一看他。他依旧跪在那里,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太后娘娘直起身子,握住我的手,上下打量了几眼,目光竟然柔和了几分,“你这模样,倒和哀家当年真像。”她抬起手抚了下我的眼睛,我真担心她那长指甲会把我戳瞎,“就是这眼睛生得太柔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硬着头皮强挂着笑。

她又拉着我说了好些话,什么爹娘在家中如何,祖父身体如何,家里添了多少小一辈的娃娃诸如此类。幸好说的都是家中的事,我虽然不自在,但总归能答上来的。

她拉着我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想起来还有个儿子在跪着,终于把眼睛转了过去,抬了抬下巴,“皇儿也起来吧。过来。”

“谢母后。”他恭敬地道,从地上站起向太后娘娘走来。此时我才留意,他的步子有些僵硬,也不知是跪了多久。在距离太后娘娘两步远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我清楚地看到他抿了抿唇,才又走来。

太后娘娘的笑意陡然一收,伸手掐住他的脸,迫使他抬起头来,鲜红的指甲在他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什么意思?皇儿可是对哀家不满?”

“儿臣不敢。”他依旧垂着眼帘,无比恭敬,被掐痛了也只是略微皱一下眉。我觉得他可怜,于是硬着头皮挤出笑脸,拉了拉太后的袖子,“姑姑——”

一声“姑姑”果然让太后笑了。她松了手,把他拽到我面前,道:“这是哀家为你挑的皇后。只有我陆家的嫡孙女,才配得上这个位子。等她及笄,你们就完婚,可好?”

一声“可好”,却完全没有询问的意思,强硬得让人反感。我心想,谁都不会喜欢被强行安排嫁娶之事,若太后的强硬引了他反感,日后待我不好,我可怎么办?许是我把担忧写在了脸上,太后娘娘的声音又泠泠响起:“清浔不用害怕,你是哀家的亲侄女,后宫里,谁还敢欺负你不成?”

他抬眼看我,眼底竟然漾了一丝笑,随即向太后娘娘恭敬地行礼,“全凭母后安排就是。”

太后娘娘翻个白眼,轻哼一声,看似相当满意,不耐地摆了摆手。他再行一礼,便恭敬地退下了。

(二)

日子流水一般,一年接一年地流过。我和他也渐渐地熟络起来。

宫中的生活太无聊,得知我喜欢听曲,他会让人请来京城里最负盛名的乐师来弹奏一曲。我听得兴起,他却百无聊赖,倚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假寐。我喜欢盯着他的脸看一会儿,再去轻轻挠他的手背。许是觉得痒,他总会收一收手。我再挠,他再收,最后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清浔,别闹。”

我喜欢吃银丝糖,尤其是阿娘亲手做的。他会叫人去护国公府专门等着。如果阿娘比较忙顾不上的话,他就会让人跑遍京城,去找最甜美的一家银丝糖。他还会替我梳头,为我描眉,会陪我放风筝。春天的时候宫里的桃花开得灼灼耀眼,我让宫人替我挑着花枝剪下,他就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

太后娘娘依旧不喜欢他,每天只要见了他必定想方设法地刁难。而我就会扮柔弱装可怜,拉着她的袖子可怜兮兮地唤一声“姑姑”,帮他吸引太后娘娘的注意,再偷偷在身后给他打手势。他总会笑笑,趁机找个理由开溜,在不远处等着我。等我从太后宫中出来,他再抱抱我,说一声“多谢”。

我渐渐地会做了一些点心,总把自己最满意的一盘端给他。他给我指了一名宫女,名叫涵零,低眉顺眼的,倒是很乖巧的模样。他喜欢拉着我坐在桃树下,涵零和冬青替我们斟茶,他就一口一口地吃着我做的点心,再把我圈在怀里一起看桃花。花瓣随风飘落,在风中缓缓旋转,像一只只彩蝶。

宫人们对此总是窃窃私语,时间久了总有些话能传到我耳朵里。她们说我小小年纪就生了一张狐媚的脸,还没大婚就把他迷得神魂颠倒。还有人说,我怕会是下一位灵皇后。

灵皇后是他的祖母,灵帝的皇后。灵帝为她不理朝政,空置后宫,寻遍天下奇珍只为博她一笑。后来灵皇后因病逝世,满朝大臣以为皇上终于能收了心处理政务,灵帝又做了件惊世骇俗之事——剃度出家。

冬青有些兴奋地说,小姐如果真的像灵皇后那样就好了。我笑了,道:“说什么傻话,我哪有灵皇后那般福气。”

那一年,我十五岁,他二十岁。遵照太后娘娘的懿旨,我和他大婚了。

皇室的婚礼很复杂,早前半个月就有宫人专门来教我礼仪。一个人说不算,还三个人一起说,吵得我头都痛了,还是他来替我解了围,道:“放松点,就算你做错了,也没人敢说什么。”

我眼看着那几位礼仪宫女嘴角抽搐,脸上露出“这会是怎样一个昏君”的神情。

祭拜,设宴,合卺礼。一连串的繁琐程序让我晕头转向,他却显得游刃有余。等终于进了洞房的时候,我已经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可我还是强行挺直了腰板。灯影繁复又朦胧,在墙上映出昏黄的影子。喜烛哔哔剥剥地跳动着火苗,把他的脸映得一半昏黄一半灰暗。我化了妆,今早照镜子时觉得这张脸艳丽非常,于是笑着问他:“皇上,你看妾好看吗?”

跳动的烛火落进他的眼眸,衬得他眼底一片温暖柔和。他笑了,附身把我圈进怀里,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当然。”

我搬进了未央宫,灵皇后曾居住过的地方。

可我终究不是灵皇后。

我们大婚后不久,朝堂上臣子们就纷纷进言,劝他选秀。太后娘娘捏起一块去了核的荔枝送进口中,又瞅了瞅自己鲜红的指甲,“那就选吧。陆家连出了两位皇后,也不能一点念想都不给旁人留。”

他依旧垂着头,一副无比乖顺的模样,“那就听母后的。”

于是,十七个女孩子入了宫。

阿爹派人给我带了信,说这次选秀之中有个姓陈的女孩子,是他部下的女儿,是被送来给我当个助手的。他怕我不会和旁人斗,即便有姑姑在,也再安排一个人在身边比较好。

我把信折起来递给冬青,并没有回复的准备。

我忙着根据她们的娘家势力给她们一个初始的位分,再拿去给他看。他却不肯看,大白天直接抱着我上了床。他环着我的腰,亲亲我的头发,道:“清浔,这段时间我可能不会常来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我笑笑,“皇上说笑了,妾不会生气的。”

新人进宫,他是要雨露均沾的。只是阖宫逛了一大圈子之后,他还是最喜欢也最经常来未央宫。妃嫔们早上来请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周遭羡慕的目光。

那年冬天,清渝州大雪成灾。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这早就成了一句空话——他已经二十岁,太后娘娘却依旧垂帘听政。妃嫔们也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估计闲来无事的时候总要聚在一起说一说的。这天雪后,宫里红梅开得正艳,我带着冬青和涵零一起去赏梅,将要绕过一处墙角时,就听到了几个人的说话声。

其中一人道:“又是清渝州啊。听说这次大雪里死了数十万百姓,朝廷都不赈灾吗?”

另一人拉长了腔调,“赈灾?银两都没了,还指着什么赈灾?”

有人惊呼,这人依旧拖长腔调,“有什么好意外的?护国公他老人家一句话的事,谁还敢说个不字?”

又一人道:“护国公……呵,陆家这些年,又是霸占良田又是贪赈灾银两,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没干?他老人家怕是早就忘了'护国'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了吧?可惜就连皇上都是陆家扶上去的,万事做不得主——就连先皇也是。太后和皇后又都是陆家人,估计这事又会不了了之吧?”

她们说完了政事,又说到了我身上,“皇后娘娘还真是盛宠无比。咱们除了刚进宫的时候,见过皇上的影子吗?大约又是一位灵皇后吧。”

还是原先拖长了调子的那人,大约是积怨已深,“灵皇后?那种东西可别再出一个了。当年灵帝在位,清渝州饥荒,愣是无人过问,以至于百姓饿死几十万人。百姓那个哭声啊,传了几百里,硬是传不进未央宫啊!灵帝若不是为了她不理朝政,何至于大权旁落四十年?他们陆家本就没什么好东西,还再出个妖后?也不给子孙积点德……”

冬青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她们一群妃嫔竟然敢背地里议论娘娘,娘娘不去给她们一点教训?”涵零则抿着唇垂着眼帘,一声不吭。

可我什么都没说,也不再赏梅,带着她们就回了未央宫。

只是我保持沉默,太后娘娘却不会。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捅到了太后娘娘面前,于是那天说话的几位全都进了冷宫。妃嫔们再见了我都低眉顺眼,请个安就匆匆忙忙地走,什么都不敢说。

我让冬青继续打听着朝廷上的事情。清渝州的雪灾就像一粒石子掉入湖中,除了激起一点涟漪以外,再也没了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几天,他一步都没踏进未央宫。

后来,阿爹传来了消息,要我在后宫多加注意。祖父病了,病得严重,朝廷上一定会出现不同的声音。

我知道,那只蛰伏已久的温顺的猫,该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朝堂上动荡,后宫就不会平静。安分了几个月的妃子们开始在请安的时候唇枪舌剑,几个大胆的估计是看我太过温柔,开始围攻我。陈昭仪就是阿爹说的帮手,自然站在我这边。她口齿伶俐,怼得那几个妃嫔哑口无言。直到太后娘娘又徐徐登场,令宫人赏了其中一人二十个耳光,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我听着她们闹哄哄的争吵声,闻着空气中权力斗争的气味,觉得胃一阵阵地难受。我捂着嘴,挥挥手,示意冬青快点扶我离开,可才走了两步,就“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太后娘娘愣了一下,连忙派人去请太医。陈昭仪和冬青一起扶着我回去休息。太医为我诊脉之后道:“恭喜娘娘,这是喜脉。娘娘有喜了。”

冬青和陈昭仪高兴极了,连忙帮我擦去脸上的脂粉,又嘱咐我一些注意事项,还喊人多加了一床被子。我却缩在被子里发抖,一点也笑不出来。

太后娘娘缓步踱到我床边,盯着我的肚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眼睛有些湿润,伸手似乎是想摸摸我的肚子,却害怕似的收了手,最后只说:“这段时间你多注意一点,哀家也会帮你盯着。这个孩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虽是皇后,却未必没人打他的主意。”

我怀孕的事很快惊动了他。他刚下朝,还没换回常服就直奔未央宫来,坐在我床边,伸手想抱我似乎又不敢,就轻轻把手放在我的小腹上,又摸摸我的脸,“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摇摇头,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手指描着他衣服上的龙纹,半晌才问:“皇上,妾可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

他愣了一下,才揉揉我的头发,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可以的,当然可以。”

我没再说话,眼泪却“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此后,未央宫大门紧闭。吃喝用度都有太后娘娘亲自帮忙盯着,平常也有陈昭仪和冬青照顾我,涵零也同样忙前忙后。只是我孕吐严重,闻不得一点荤腥,只能每天勉强吃几口清淡的粥饭。

他心疼坏了,几乎每天都来未央宫,各种补品哗啦啦地砸下来。有一次我直接吐了他一身,他也不恼,去换了身衣服来继续陪我。他就在空闲的时候喂我喝粥,抱着我轻轻拍我的背。困倦得厉害了,我也会倚在他怀里小睡一会儿。而太后娘娘就坐在不远处,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只狩猎的鹰。

我想要这个孩子,我很想要这个孩子。一直熬到孩子五个月,我摸着自己的小腹,感觉到孩子在不安分地乱动,忍不住笑了。

如果是个女孩就好。是个女孩就很好。

可我还是没能保住我的孩子。

八月十五的宫宴,我总要出席的。太后娘娘说让我过去露个面,再借口身子不适回来就行。我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就梳洗打扮了一下,穿了件宽大一些的衣裙去了。所幸我的肚子只有一点凸起,被衣裙一遮一点都不明显,不显得身子笨重。

在宴会上,陈昭仪向我敬了一杯茶。

那杯茶刚刚下肚,我就觉得腹中一阵绞痛,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两腿之间滑出。我只来得及喊了声冬青,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最先看到的就是冬青红肿的双眼。我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再也感觉不到胎动了。冬青抱住我,哭着说:“娘娘,没关系的。娘娘还年轻,以后肯定还能怀上的。”

我闭上眼睛,拉起被子捂住脸,眼泪不停地流。

中间他来过一次,可我没睁眼。我感觉到他坐在我床边良久,轻轻抚摸我的脸,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叫我。

不知道昏天黑地地睡了几天,冬青告诉我,皇上查出是陈昭仪在我的茶水中下了药,又在陈昭仪宫中搜出了证据,是其父指使。皇上大怒,废陈昭仪为庶人,赐鸩酒,陈家满门抄斩。

我抱着被子沉默良久,叫来冬青:“扶我去看看她吧。”

天空一片灰蒙蒙的,平日轻盈的云也低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不算大,打在我的衣摆上,洇开一朵朵深色的小花,让我觉得有点冷。冬青又给我披了一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扶着我:“雨天路滑,娘娘慢些走。”

来到陈昭仪那里时,鸩酒已经摆到了她面前。她穿着素衣,面容虽憔悴却也干净。她看到我来,有一瞬的惊讶,随即恭敬地磕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道:“抱歉,娘娘。”

我道:“你又何必道歉,我知道不是你。”

她愣住,眼泪突然汹涌而出,“娘娘信我?”

“信你。不是你。”

可我信她,又有什么用。总有个人需要为此负责。她抱着我大哭一场后擦干眼泪,端起鸩酒,还不忘再叮嘱我:“如果娘娘知道是谁,可一定要多加小心。”

……多加小心?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我当然知道是谁,我哪会不知道呢?只是我不愿意去想罢了。

最不允许我怀孕的会是谁?最不允许我有孩子的会是谁?还能有谁?

他在太后面前温顺地垂着眼帘时,我就在他身边,难道我真的没留意到他眼底的寒光吗?

他真的不想扳倒陆家,做一个真正的帝王吗?

他若想要收拾陆家,就绝不会允许陆家的女儿生下嫡子。

有时候我真想问他一句,你真的爱我吗?你真的信我吗?你对我的宠爱,真的不是在做戏给太后和陆家看吗?如果不是,为何除了初见那次的那块银丝糖,我送去的点心,你都要让涵零先细细检查一遍?如果不是,为什么你为政事忧烦时,从来不会踏进未央宫?如果不是,为什么我怀孕后你来看我时,还总会分一丝注意,去看太后娘娘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这个局他做了多久,也不想知道,只觉得他好厉害啊,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就能砍下陆家一条臂膀。

我靠在墙上,突然觉得好累。

(三)

也许是冻着了,回去之后我就病了一场。冬青和涵零忙着每天为我煮药熬汤。他又来了。我本想站起来请安,他却按着我躺下,喂我喝药,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夜里他也不走,在一片黑暗里抱紧我,低声问:“清浔,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吧?”

我没回答他。他把我抱得更紧一点,似乎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他把头埋进我发间,低哑着嗓子,“清浔,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那之后,他更加频繁地来未央宫,赏赐的珠宝首饰和摆件几乎都堆不下。冬青显得非常高兴,“皇上对娘娘真好。”

我只是笑笑,不去接话,偏头看窗外的景致。皇宫里的景致自然是美的,可看了很久,哪棵树上有几只鸟窝,哪只鸟窝里有几只小鸟我都数清楚了,再美的景致也看厌了。

我开始称病不出,只有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才会让妃嫔们来请安。我不想听她们勾心斗角夹枪带棒的废话,每次请了安之后就让冬青赶人。晴天的时候到外面去晒晒太阳,寻常就让冬青替我搜罗一些可笑的话本子来看。话本子可真好,只要作者愿意,所有人都是圆满的结局。期间阿爹又带来了消息,我没有看,只是让冬青放进锦盒里。

不过宫里的消息还是会传来的——瑜嫔怀孕了。我让涵零去库房里取了颗上好的人参送去。太后娘娘大怒,骂我傻,自己去了瑜嫔那里。我让涵零过去帮衬着瑜嫔一些,总之,那个孩子安然无恙地生了出来,是个小公主。

他很高兴,升了瑜嫔为瑜妃。不过见到是个女孩,太后娘娘就懒得再去管了。我却难得收拾了一下,让冬青和涵零带上一些补品和珠宝首饰,去看瑜妃的小公主。

她身边的大宫女似乎没想到我会来,满眼惊惶。屋内,瑜妃正坐在床上,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轻轻哼着歌,看到我来,连忙手忙脚乱地把孩子递给嬷嬷,就要挣扎着下来行礼。

我挥了挥手道:“你身子虚弱,不必行礼了。让我看看孩子吧。”

嬷嬷把孩子递给我。那个小小的婴儿小猫一般缩在嬷嬷的怀里,呼呼地睡着。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又细又软又滑,像上好的锦缎。如果我的孩子能生下来,也会这么可爱吧。

我伸出手,想接过孩子,那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瑜妃掀了被子想要站起来,却一个踉跄跌在地上。一旁的宫女想要扶她,又被她推开,她伏在地上抓我的衣裙,“娘娘。”

“她只是个女孩,求娘娘。”她抬头看着我,满眼的惊惶和乞求。我难免愣了一下,随后自嘲地笑了笑。她大约觉得我是来抢孩子的。

“我只是来看看,你不用害怕。”我收了手,转而去扶她。她面上浮起一丝愧色,“抱歉娘娘,是妾狭隘了。”

何必道歉呢。我摇摇头,不再去抱孩子,和她说了几句话,放下赏赐就离开了。

新年的时候,命妇们进宫,妃嫔们终于能见见自己的家人。

阿娘也来了。她还带了一盒银丝糖,以及一瓶插好的红梅。

我难得笑了,见冬青泫然欲泣的模样,就知道我很久没有笑过了。冬青帮我用胭脂调了脸色,替我换上比较华丽的裙子。

阿娘来到了未央宫,身边还跟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长得很像我。

“清浔,清浔。”阿娘红了眼睛,泪珠一连串地往下掉,“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变成什么样了?不是天天好吃好喝吗,能变成什么样?

我让冬青拿来镜子,看了看镜中的人。虽然妆容精致,却还是掩盖不住其中颓败的气息,就像一朵快枯萎的花。

我又看看阿娘身边的女孩子。阿娘说她是在我进宫后又生的妹妹。

妹妹肤白唇红,双眸灵动地像只百灵鸟。我有点恍惚,大约刚进宫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吧。

阿娘让我屏退左右,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什么阿爹多么思念我,祖父在病中,脑子不太清醒却还念着我的名字。我的笑一点点僵死在脸上,看着阿娘关切的脸,突然觉得她那么陌生。

“阿娘,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手脚有点发冷,听到自己木然的声音。

“这孩子。”她叹口气,四下看了看,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小瓷瓶,“清浔,最近你爹给你的信你都不回,他就让我亲自来和你说。”她压低声音,“最近皇上在朝廷上步步紧逼,你祖父眼看着又救不回来了,这么下去对陆家不利……皇上宠你,你找个机会,把这个……”

我愣愣地盯着她的嘴唇一开一合,听不清她后面说了什么。

我感觉到自己在发抖,费尽了力气才平稳住自己的声调,“娘,在你们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她答得飞快,“你是陆家的女儿啊。”

她继续道:“我们一直都希望你幸福啊,不然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清浔?”

清浔,清浔。

相对峰头俱化石,双影在,照清浔。

可你们把我送进了宫里,还指望着谁和我相对化石?难道还能是皇上吗?

你说你们都思念我,可你们是真的想我,还是想借我的手杀了他,让阿爹成为下一个祖父,继续权倾朝野几十年?

我的眼泪又滑了下来,深吸了几口气才能吐出平缓的字句,“娘,陆家就没想过还权吗?”

阿娘不敢置信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陆家权倾朝野四十年,怎么能还权?”

……权倾朝野四十年,还不够吗?

阿娘见我沉默,忽而惊呼:“你不会爱上他了吧?”

爱?

呵……

和君王谈爱?那和痴心妄想有什么区别?

可有什么不对吗?

从我进宫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陆家为了权势抛弃的女儿。从那一刻起,除了怀里那盒银丝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只有他了。

送走了阿娘,我盯着手中的小瓷瓶很久,也想了很久。我想起不问朝政的灵帝,想起灵皇后,也想起权倾朝野的祖父,想起那年不见的赈灾银两,想起清渝州的大雪。

我当然羡慕得尽帝王万千宠爱的灵皇后。可若非灵帝为她一人而轻天下,何至于如今君不君、臣不臣?若非祖父贪婪擅权,当年的赈灾银两能送到百姓手中,大雪下何至于有数十万亡魂?

涵零来催我,说天色晚了,该用膳了。

我什么胃口都没有,干脆不吃了,最后打开那只小瓷瓶闻了闻。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毒,无色无味的,大约很难被察觉吧。

我把它倒进了插着红梅的花瓶。那红梅开得真美啊,花朵饱满又艳丽,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我坐在花瓶前,盯着它火红的花瓣上出现一点点枯黄的斑块,再逐渐扩大成一团团污渍。它变得越来越黯淡,枯萎的花瓣一片片落下来,最后只剩光秃秃的枝子僵硬地挺着。我把放着阿爹递来的消息的锦盒交给了涵零,吩咐她好好收起来。

我是陆家的女儿不假。

可我也是皇后。

(四)

他终究棋高一招。陆家被满门抄斩,女眷没入奴籍,充为官妓。

我梳洗打扮了一下,去了凤桓宫见太后娘娘。我不喜欢她,直到现在也不喜欢她,可她终归是姑姑,我到底应该再去见一见她。

她依旧化着艳丽的妆容,指甲被蔻丹染得鲜红无比,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旁剥好的荔枝已经有些干了,果肉皱巴巴地缩在一起。平日里伺候的宫女也不知去了哪里,竟然没有再为她换上新的水果。

“你来了?”她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来陪哀家说会儿话吧。”

这时我才知道,她这般锋利的美人,闺名居然叫作婉之。

她不是先帝的第一任皇后。当年,灵帝为灵皇后不问朝政,导致大权旁落,祖父成了权臣。灵帝出家后,先帝在朝中并无根基,却硬生生被祖父扶上皇位。那时先帝已经有了正妻,虽纳了姑姑做贵妃,却执意要立原配妻子为皇后,也就是顾皇后。

顾皇后亲善,时常拉着她说些体己话。她那时也不在意后位,只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而已。漫漫深宫里,孩子是唯一的盼头了。

可是顾皇后死了。生病的时候被下了毒毒死的。

先帝终究立她为后了,对她极尽宠爱。梳头,描眉,喂饭,什么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后来她怀孕了,吐得昏天黑地,一直吐到生产,整个人被折磨得瘦了一大圈,又阵痛了一天一夜,生下来的却是个死胎。

她看着那个不会哭不会动的孩子,悲号一声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先帝就坐在她床前,用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目光盯着她。

先帝说,药是他下的。

“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有多恶心?忍你那么久,终于等到今天了。”他念着她的名字,一字一顿地几乎咬出血来,“陆婉之,你这辈子都别想有自己的孩子。”

“我最恨的就是他了。”太后娘娘抓紧椅子扶手,几乎把指甲刺进去,“我跟他斗了十多年,他不还是没斗过我吗?不还是先去了阎王那吗?你看啊,清浔,你看,我还好好地活着啊,而他早就死了。”她大笑起来,笑得眼角都渗出了泪花,“他死了,权力不就都是我的了吗?他杀了我的孩子,我就去折磨他的儿子。他在地下看着,肯定很心疼吧。可是,”她的声音终于染上了悲戚,“可是杀了他的顾皇后的,不是我啊。”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越来越多的泪从她的眼角渗出来,她捂住了脸,“我告诉他了,可他不信,他不信我啊。”

我闭上眼睛,耳朵里嗡嗡作响,恍然间想起祖父曾经说过,姑姑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祖父若是知道他最爱的女儿变成了这副模样,会有那么一丝后悔吗?

可是,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他怕是早就料到了如今的结果,只是一个女儿,一个女儿而已,抵不上他对权势的向往。

什么皇后,什么太后,说白了,都是陆家的弃子罢了。

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销魂蚀骨,六亲不认。

“不用那么看我。你的孩子怎么没的,你自己知道。”她又平静下来,用袖子抹了把眼睛。眼妆被她擦花了,在脸上拖出一道艳丽又混浊的长线,“清浔,我们一样的。你终究会和我一样的。”

我沉默着用手指划着自己衣裙上的花纹。

不一样的。我不会和她一样的。

他来了凤桓宫,再也没有曾经乖顺的模样,眼睛寒得发亮,像淬了毒的刀光。他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是看到我在,还是稍稍收敛了一些,吩咐道:“皇后身子不适,送她离开。”

他身边的大太监不由分说地把我请了出去。冬青扶着我走在回未央宫的路上,我的腿都在发软。

第二天就传来了消息,太后娘娘突发疾病薨逝。我握紧她最后递给我的一串名单。她说,这是陆家在宫里安插的最后的人手,杀他不行,让他痛一下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明白她说的痛一下是什么意思。瑜妃的女儿平乐公主得尽他的宠爱。若杀了她,他必定会很难过。

可我哪舍得啊。

那么伶俐的一个小姑娘,随着她娘来未央宫看我时,总会搂着我的脖子,甜甜地喊一声“母后”,会把开得最艳的桃花别在我发间,会在我蹙眉时抱着我的腿晃一晃,“母后笑一笑呀,母后笑起来最好看了。”

我知道这都是瑜妃教的。说来可笑,她的娘家是陆家的死敌,可宫里待我最亲善的妃嫔,除去已故的陈昭仪,就是她了。

那次我让宫人带平乐去玩,留下瑜妃说话,“这些年,多谢你啊。”

她却道:“娘娘,妾都知道。当年太后娘娘想方设法地要害这孩子,若非娘娘暗中保全,她定然不会平安长大。这份恩情,妾一直记着。”

她顿了顿,又道:“妾一直觉得,朝廷上如何,是男人们的事。我们既然都进了宫,互相照应着,总是好的。”

她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无比温婉。真是个好姑娘。

我下不去手的。

我殿内有一盆牡丹,最近总是半死不活地枯黄着。我指着它对涵零道:“这盆花枯了,想来土壤的养分也耗尽了。让皇上帮我换一盆吧。”

当天,他就在宫里各处揪出了二十一名宫人,全部杖毙。

他又来了我这里。三月份,阖宫的桃花开得灼灼耀眼。他让宫人剪了几枝最美的插入花瓶,送到了我的面前。他圈我入怀,道:“清浔,谢谢你。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今后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又道:“宫里的桃花开得正好,你陪我看着,好不好?”

那天夜里,他在未央宫摆满了我爱吃的菜,还有一碟银丝糖。我梳了少女时的发髻,换上当年的衣裙,又描了黛眉染了胭脂。灯影繁复又朦胧,在墙上映出昏黄的影子,也把他的脸映得一半昏黄一半灰暗。我偏了头,笑着问他:“皇上,你看妾好看吗?”

灯火落进他的眼眸,衬得他眼底一片温暖柔和。他把我揽进怀里,亲了亲我的头发,“当然。”

我笑了笑,伸手细细抚过他的眉眼。他的眼睛透着黑曜石般的灼灼光华,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令人心惊的威严和厉色。

他是个真正的帝王了。他终究长大了。

我恍然想起,今年我二十岁了。我居然进宫十五年了。

我已经累了。太累了。

就在我把太后娘娘给我的名单放进花盆里,让涵零交给他的前一日,陆家的眼线传来了最后一条消息——我的妹妹从小娇生惯养,不堪受辱,直接三尺白绫吊在了梁上。阿娘抱着她的尸身哼了一首小曲,便一头碰死了。

是我故意把阿爹传来的消息透露给涵零,是我帮着他扳倒了陆家。也是我,亲手把自己一家老小送上了绝路。

我是陆家的叛徒。

腹中一阵剧痛,腥甜的血顺着我的喉咙涌上来。我倒在他怀里,看见他惊惶失措的模样。

阿娘给我的毒,我倒进了花瓶,可还是给自己留了一点。

他连忙让人去叫太医,紧紧地抱着我,全身都在发抖。

我突然就笑了,好想问他一句,你真的,不爱我吗?

除了我,谁还是陪着你长大的呢?谁还会帮你躲太后娘娘的刁难呢?如果不爱,你何必来和我道歉呢?如果不爱,在陆家倒台之后,你一道圣旨废了我就是,又何必带来桃花,想要一个重新开始?你对我的宠爱,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你自己分得清吗?

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想叫你皇上,觉得那样太过生分疏离。可我也不敢也不能叫你的名字,所以提起你时,只能说“他”。

我好想叫一声你的名字,最后再叫一声你的名字。

可我一直叫你皇上,我都不记得你的名字了啊。

我摸了摸他衣上的暗纹,小声道:“皇上别难过。妾不怪你。从来不怪你。”

你只是不是灵帝而已。你只是想做个好皇帝而已。

我眼前逐渐模糊,突然间想起我和他初见的那日。那天他笑了,眉眼舒展开来,眼睛也清亮明朗,就像万里无云的蓝天一样。

那是我最爱的他的模样了。

深宫曲 番外

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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